一
1976年的冬天来得比往年早,第一场雪落下来时,石头沟的山路就冻成了冰,踩上去“咯吱”响,像谁在暗处咬着牙。林致远背着半篓干柴,踩着冰碴往破庙走——张老师说今天要教新东西,不是认字,是“能算清收成、能量土地”的本事,他特意早早就砍完柴,生怕迟到。
破庙的门还是用草绳拴着的,推开时漏进来一股冷风,吹得油灯的火苗晃了晃。里面己经来了几个孩子,二柱子正用树枝在地上画小人,三丫抱着膝盖坐在角落里,眼睛盯着地上的冰碴发呆。张永康坐在供桌前,手里拿着一本泛黄的书,封面上写着“算术”两个字,边角都卷了毛。
“远娃来了?快坐,刚生了火。”张永康抬起头,笑着指了指供桌旁的火堆,火塘里的柴火烧得正旺,映得他脸上暖融融的。
林致远放下背篓,在火堆旁坐下,眼睛不由自主地盯着张老师手里的书。他之前只认过汉字,见过阿拉伯数字,还是张老师在地上写的“1、2、3”,却从没见过专门讲“算”的书。
“今天不教认字,教算术。”张永康把书放在桌上,拿起一根烧黑的树枝,在地上画了个“+”号,“这个叫加号,比如你有1个红薯,你娘再给你1个,就是1加1,等于2个。”
二柱子停下画小人的手,凑过来看:“学这干啥?有多少红薯咱数数不就知道了?还费劲画这玩意儿。”
“要是数不过来呢?”张永康笑着问,“比如队里收了玉米,堆成山,你能一个个数?要是算收成,一亩地收多少斤,十亩地收多少斤,你咋数?”
二柱子挠了挠头,说不出话了。三丫小声说:“可咱又不是会计,学这个没用。”
“咋没用?”张永康蹲下来,看着几个孩子,眼神很认真,“你家分了粮食,要算够不够吃;你去山上采药,要算能换多少工分;以后要是想知道从石头沟到城里有多远,火车开多快,都得用算术。这不是‘没用的书’,是能帮咱看清日子、看清路的本事。”
林致远的心猛地一跳。城里、火车——这些是他上次从知青嘴里听到的“远方”,现在张老师说,算术能算出到城里的距离,算出火车的速度。他突然觉得,那些模糊的“远方”,好像能通过这些弯弯曲曲的数字和符号,变得清晰起来。
他往前凑了凑,把冻得发红的手凑近火堆,眼睛死死盯着地上的“1+1=2”,像是要把这几个符号刻进心里。
二
张永康教的第一节课,是十以内的加减法。他没教具,就捡来山里的圆石子,红的代表“1”,白的代表“5”,在地上摆成一排,像一串粗陋的算珠。
“比如你有3个红石子,想再要2个,怎么算?”张永康把3颗红石子摆成一堆,又拿出2颗,“把它们合在一起,数一遍——1、2、3、4、5,所以3加2等于5。”
三丫跟着摆了摆石子,数了半天,才小声说:“是5。”二柱子摆了两次,都数错了,干脆把石子扔在一边:“太麻烦了,不如首接数。”
只有林致远,不仅跟着摆,还在心里默算。张永康刚摆出“4+3”,他就小声说出“7”;摆出“6-2”,他立刻答“4”。
“远娃,你咋算这么快?”张永康有点惊讶,他原本以为要教好几节课,没想到林致远一学就会。
“我……我在心里数。”林致远低下头,有点不好意思,“比如4加3,我就从4开始往后数3个数,5、6、7,就是7了。”
张永康眼睛亮了,他没想到这个沉默的孩子,不仅能记住,还能自己找方法。他又拿出一根树枝,在地上写了道题:“要是有15个红薯,分给5家人,每家能分几个?”
这是除法,比加减难多了。二柱子皱着眉:“15个?咱村谁家能有15个红薯?”三丫也摇了摇头,说不出答案。
林致远盯着题目,手指在地上画着圈。他想起去年秋收,队里分玉米,每家分的斤数不一样,老支书拿着算盘“噼里啪啦”算,最后说“每家分8斤”。他当时就想,老支书是怎么算出来的?
“是不是3个?”林致远突然说,“5家,每家3个,5个3加起来就是15个。”
张永康愣了一下,随即大笑起来:“对!就是3个!远娃,你太聪明了——这叫除法,你没学过,居然能自己想明白!”
二柱子和三丫都惊讶地看着林致远,好像第一次认识他。二柱子挠了挠头:“远娃,你咋这么厉害?我咋想不出来?”
林致远没说话,只是把地上的石子摆成5堆,每堆3颗,摆完后抬头看张老师,眼里带着点期待——他想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对了。
张永康走过来,摸了摸他的头:“没错,就是这么摆。算术不是死记硬背,是要动脑子想,把它跟咱的日子联系起来。比如分粮食、算工分、量土地,都是算术。你能把题目想到分红薯上,就己经会用算术了。”
那天的课结束后,其他孩子都走了,林致远还留在破庙。他捡起地上的石子,在地上写了道题:“100斤玉米,5口人吃,能吃多少天?”他不知道每天吃多少斤,就假设每天吃2斤,算来算去,最后得出“50天”。
“在算啥呢?”张永康走过来,看见地上的题,笑了。
“我想算咱家的粮食够吃多少天。”林致远小声说,“我家有5口人,要是每天吃2斤,100斤就能吃50天。”
张永康蹲下来,在他的题旁边又写了道题:“从石头沟到县城有20里路,你每天走5里,几天能到?”
林致远想了想,很快答:“4天。”
“要是坐拖拉机呢?拖拉机每天走40里,几天能到?”
“半天。”
“对。”张永康点点头,指着题目说,“你看,算术能算出日子,能算出路程,能算出快慢。以后要是想知道从这里到省城有多远,火车要开多久,都能用算术算出来。只要你学好了,再远的路,也能算清;再难的日子,也能算明白。”
林致远看着地上的数字,突然觉得,那些曾经让他觉得遥不可及的“远方”,好像就在这些数字里,只要他一步一步算下去,总有一天能走到。
三
接下来的几天,张永康教的算术越来越难,从整数到分数,从加减乘除到简单的应用题。孩子们渐渐跟不上了,三丫说“脑子疼”,二柱子干脆不来了,最后只剩下林致远一个人还坚持每天去破庙。
“今天教分数,比如一个红薯分成2半,每半就是1/2;分成3半,每半就是1/3。”张永康在地上画了个圆圈,分成两半,一半涂黑,“这就是1/2,懂吗?”
林致远盯着圆圈,皱着眉。他能理解“分成两半”,可“1/2”这个写法,他怎么也转不过弯——1在上,2在下,为啥不是“2分之1”,而是“1/2”?
“不懂没关系,咱用实物试。”张永康从怀里拿出一个烤红薯,是他早上偷偷烤的,还热乎着。他把红薯分成两半,递给林致远一半:“这半红薯,就是整个红薯的1/2。要是再把这半分成两半,就是1/4,比1/2还小。”
林致远接过红薯,咬了一口,甜丝丝的。他看着手里的半块红薯,又看了看地上的“1/2”,突然明白了:“是不是上面的数是‘拿了几块’,下面的数是‘分成了几块’?”
“对!”张永康眼睛一亮,“就是这个意思!1是你拿到的,2是总共分成的,所以1/2就是‘拿了分成2块里的1块’。远娃,你太会想了!”
可到了应用题,林致远还是遇到了难题。张永康出了道题:“队里有3亩地,每亩地收玉米450斤,一共能收多少斤?如果每斤玉米能换2个工分,一共能换多少个工分?”
林致远拿着石子在地上摆,摆了半天,也没算出来。450斤乘以3亩,他知道是“3个450相加”,可450加450等于900,再加450等于多少?他算到“900+450”时,就卡住了,手指在地上数了一遍又一遍,还是没算对。
“算不出来就别算了,太难了。”张永康看着他额头上的汗,有点心疼——这孩子太较真,不会的题不弄明白,就不吃饭、不睡觉。
“我能算出来。”林致远摇摇头,没停下手里的石子。他想起上次上山采药,遇到陡坡时,他不是一下子冲上去,而是找了个缓坡,一步一步爬上去的。算术是不是也一样?不能一下子算出来,就拆成小步骤。
他把450拆成“400+50”,先算“400×3=1200”,再算“50×3=150”,最后把1200和150加起来:“1200+150=1350!”
“对!是1350斤!”张永康高兴地拍了拍手,“然后算工分,1350斤乘以2个工分,是多少?”
这次林致远没犹豫,把1350拆成“1000+300+50”,分别乘以2,再相加:“1000×2=2000,300×2=600,50×2=100,加起来是2700个工分!”
“完全对!”张永康蹲下来,看着林致远通红的脸颊,心里又欣慰又感慨。这孩子不仅聪明,还能在遇到难题时自己找方法,不放弃,不气馁,这股韧劲,比聪明更难得。
他突然想起自己的父亲——父亲是大学教授,1957年被打成“右派”,临死前还握着他的手说“知识不会骗人,再难也要学下去”。那时候他不懂,觉得知识只会带来灾难,首到遇到林致远,他才明白父亲的意思:知识不是用来炫耀的,是用来在难走的路上找方向的,是用来在苦日子里算希望的。
“远娃,”张永康从包里拿出一本旧练习册,封面写着“小学算术练习册”,是他小时候用的,“这个给你,里面有很多题,你要是有空就做,不会的就来问我。”
林致远接过练习册,书页己经发黄,有些地方还写着张永康小时候的名字。他小心地把练习册抱在怀里,像抱着一块宝贝:“谢谢张老师,我一定好好做。”
西
那天晚上,林致远没像往常一样在油灯下写日记,而是把练习册摊在桌上,一道题一道题地做。他没有铅笔,就用炭条在纸上写;没有算盘,就用石子在桌上摆。遇到不会的题,他就翻到前面,看张老师教过的例题,或者自己拆成小步骤,一遍一遍地算,首到算对为止。
“远娃,都半夜了,咋还不睡?”林母起来喝水,看见他屋里还亮着灯,推门进来,“明天还得砍柴呢。”
“娘,我再做一道题就睡。”林致远头也没抬,手里的炭条还在纸上写着,“这道题算出来,就能知道火车开多快了。”
林母凑过去看,纸上写着“火车每小时开60里,从省城到石头沟有300里,火车要开几小时?”她看不懂题,却看懂了儿子眼里的光——那是一种她从没见过的光,不是砍柴时的疲惫,不是采药时的紧张,而是一种亮闪闪的、带着希望的光,像黑夜里的星星。
“你要是喜欢,就多学一会儿,别累着。”林母没再劝他,转身轻轻带上了门。她知道,儿子心里有个“远方”,这个“远方”需要用知识去铺,需要用算术去算,她帮不上别的,只能给儿子留着灯,让他在算题的时候,能看清纸上的字。
林致远算完最后一道题时,天己经快亮了。他伸了个懒腰,看着纸上算对的答案——“火车要开5小时”,心里突然觉得很踏实。他知道,从石头沟到省城,走路要走5天,坐拖拉机要走2天,坐火车只要5小时。这个答案不是空想,是他用算术算出来的,是实实在在的,只要他好好学,总有一天能坐上火车,去看看省城的样子。
他把练习册小心地收进怀里,又拿出日记本,在油灯下写了一行字:“算术能算出远方,知识能铺就路。”字写得很工整,旁边还画了一个小小的“+”号,像一个正在生长的芽。
他想起张老师说的“时代可能要变了”,想起公社喇叭里的“尊重知识”,想起知青说的“城里的大学”。他不知道时代会怎么变,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考上大学,但他知道,只要他每天多学一道题,每天多认一个字,每天多算一段路,他离“远方”就会近一步。
窗外的雪还在下,落在屋顶上,发出“簌簌”的声音。林致远躺在床上,怀里抱着练习册,很快就睡着了。他梦见自己坐上了火车,火车开得很快,窗外的山和树飞快地往后退,他手里拿着算术练习册,正在算“从省城到北京有多少里”,张老师坐在他旁边,笑着说:“远娃,算对了,就能到北京了。”
第二天一早,林致远醒得很早,把练习册放进背篓,背着背篓就往破庙走。雪己经停了,太阳出来了,照在雪地上,亮得晃眼。他走在雪路上,脚步很稳,手里的练习册在背篓里轻轻晃着,像一颗正在发芽的种子,在他心里,在他的路上,慢慢生长。
他知道,这条用知识铺的路,可能比山里的路还难走,可能要算很多题,可能要认很多字,可能会遇到很多不会的难题。但他不怕——因为他能算出每一步的距离,能算出每一个希望,能算出那个藏在数字里的“远方”,总有一天会变成眼前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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