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阿箩如同一个被劈成两半的人。
上午,她在藏书局陈旧静谧的空气里,指尖拂过泛黄的书页,耳朵捕捉着老太监们偶尔漏出的只言片语,大脑飞速运转,将那些零碎的信息拼凑、记忆、分析。她的世界是浩瀚的文书和无声的博弈。
下午,她则沉入浣衣局喧嚣痛苦的深渊。冰冷的水刺痛骨骼,沉重的湿衣耗尽力气,管事嬷嬷的藤条和斥骂如影随形。她的世界只剩下机械的重复和肉体的煎熬。
这种极致的反差几乎将她撕裂。但每当深夜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冰冷的小屋,当她回忆起白天在邸报残片上看到的某个名字,或是听到的某句闲聊,一种奇异的力量又会支撑着她。
她不能倒下去。
藏书局那位姓孙的老太监似乎对她多了几分认可。或许是因为她做事确实仔细,也或许是她那种对书本近乎虔诚的态度博得了他的好感。他有时会让她帮忙整理一些更零散的文书,甚至是一些明显刚从宫中各处收拢来的、准备销毁的废弃公文草稿。
这些草稿,才是真正的宝藏。
上面可能有官员潦草的批注,有被划掉又重写的语句,有各种看似无意义的符号……这些,往往比正式发文更能透露真实的信息。
阿箩像一块贪婪的海绵,吸收着一切。她尤其关注与北疆雪灾、赈灾事宜相关的任何蛛丝马迹。
在一份一个多月前的户部文书草稿背面,她看到了一行被墨点污损大半的小字:“……北三州急请调拨之十万两……速……恐生变……”
十万两?这似乎只是首批紧急调拨的款项。后续应该还有更多。
另一张残破的纸条,像是从某本账簿上撕下来的,记录着几批物资的发出时间和接收官员的姓氏,其中一个“王”字被圈了出来,旁边有个极小的疑问标记。
她还注意到,近期的旧邸报中,关于三皇子萧烨在北疆活动的记载几乎消失了。而大约在他抵达北疆后不久的一份邸报上,却简短地提了一句“凌州知府赵某奏报雪势加剧,民舍损毁严重”。
凌州,正是北疆三州之一。
这些碎片化的信息,让她心中的某个猜测越来越清晰。北疆的雪灾恐怕极其严重,朝廷拨去的款项和物资绝非小数目。而三皇子萧烨,这位看似不起眼的皇子,此刻正身处漩涡中心。
她想起前世隐约听闻的一桩大案,似乎就发生在年节前后,牵扯到巨额赈灾银两的贪墨,一位皇子因此失宠,甚至牵连了众多官员……难道就是这位三皇子?
如果真是这样,那现在的朝堂,正是一片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景象。
这天上午,孙公公又让她整理一摞刚从枢密院下属某清吏司清理出来的废旧文书。这些文书更加杂乱,多是些往来文牒的底稿或抄录件。
阿箩仔细地分拣着。突然,她的手指在一份材质稍显不同的纸页上顿住了。
那是一张质地相对较好的宣纸,但似乎被水浸过又晾干,显得皱巴巴,上面字迹也有些晕染。但内容却让阿箩的心猛地一揪!
那是一份记录的残片,格式像是某种密报或急件的摘要:
“……查证,北疆输送之第二批赈灾粮秣,于黑风峡遭劫掠……押运官兵百余人,仅十数人生还……疑有内……”
后面的字迹被水渍彻底模糊,无法辨认。
黑风峡遭劫掠!官兵死伤惨重!疑有内……
内什么?内应?内奸?
阿箩的手微微颤抖。赈灾粮秣被劫,这可是天大的事情!远比贪墨银两更加骇人听闻!这意味着不仅有人发国难财,还可能勾结匪类,残害官兵!
这件事,她前世似乎完全没有听说过!是被彻底压下去了?还是……发生在更后来?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快速将这张纸塞入一堆需要仔细整理的书页最下面,然后用其他文书盖住。她不能表现出任何异常。
但她的内心早己掀起惊涛骇浪。
这件事,与三皇子有关吗?与那可能存在的贪墨案有关吗?还是另一桩独立的惊天大案?
信息的碎片越来越多,拼图却似乎更加混乱了。
下午在浣衣局,她因为心神不宁,动作慢了些,被管事嬷嬷狠狠抽了一藤条在小臂上,火辣辣的疼。冰冷的污水浸过伤口,刺痛钻心。
但这疼痛反而让她更加清醒。
她意识到,仅仅在藏书局被动地收集信息是远远不够的。她需要更主动地去探寻。尤其是关于“黑风峡”和“粮秣被劫”的消息。
她需要荆辞的帮助。净军行走各处,或许能听到一些宫中流传的、关于北疆的零碎消息,甚至是某些侍卫、太监的私下议论。
……
深夜地宫。
当阿箩将她这段时间的发现,尤其是关于北疆雪灾、三皇子、以及那份骇人听闻的“黑风峡”残片消息低声告知荆辞时,地宫中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即使是在绝对的黑暗中,阿箩也能感觉到对面那人骤然变得沉重和锐利起来的呼吸。
良久,荆辞才缓缓开口,声音比平时更加沙哑低沉:“粮秣被劫……此事若为真,乃是泼天大案。”
“我知道。”阿箩的声音也压得极低,“所以我需要知道,外面……有没有关于北疆的任何风声?哪怕是谣言也好。”
荆辞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回忆和整理。
“净军中,无人议论此事。”他首先肯定了一点,这等机密,绝非他们这个层次的人能知晓,“但……”
他顿了顿,继续道:“前几日,处理一批从北苑营房运出的垃圾时,听到两个轮休的侍卫喝酒后抱怨,说原本年后能轮换休假,恐怕因为北边不太平,要延期了。”
北边不太平?这可以指雪灾,也可以指……别的。
“还有,”荆辞补充道,“大约十天前,深夜运送一批特殊的‘废料’去焚化处,听值守的老太监嘟囔了一句,说‘这年头,送钱的、送粮的,都不得好死,还不如咱们这些收破烂的’。”
送钱的、送粮的不得好死?
阿箩的心猛地一沉。这看似无心的一句话,此刻听起来,却像是一句可怕的谶语,隐隐指向那批被劫的粮秣和可能存在的贪墨款项!
荆辞提供的信息同样碎片化,却奇异地与阿箩的发现产生了呼应。
北疆,肯定出大事了!而且这件事,正在暗中发酵,其影响己经开始悄然蔓延到宫廷内部。
“三皇子萧烨……”阿箩喃喃道,“他现在处境一定很艰难。”
如果贪墨案爆发,他作为钦差难辞其咎。如果粮秣被劫案为真,他更是首当其冲。无论哪一件,都足以将他打入万劫不复之地。
“皇子……”荆辞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只有一种冰冷的漠然,“与我们何干?”
阿箩一怔。
是啊,与她们这些命如草芥的宫婢和罪奴何干?天潢贵胄的起落,朝廷大案的波澜,距离她们太遥远了。
但真的遥远吗?
阿箩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前世,她死得早,并不知道这些朝堂大事的最终结局。但如果三皇子真的因此失势,那么朝中的格局必然会发生变动。谁会得利?谁又会失势?王婕妤背后是否又有其他主子的影子?这些变动,会不会像蝴蝶扇动的翅膀,最终影响到宫廷最底层每一个人的命运?
更何况,她隐隐觉得,这两件事背后隐藏的黑暗,恐怕远超她的想象。那是一种能吞噬人命和良知的巨大漩涡。
她和阿箩,真的能完全置身事外吗?
“也许……有关系。”阿箩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却又异常坚定,“风暴来时,最先被摧毁的,往往是岸边的小草。我们需要知道风从哪个方向来。”
她需要知道更多关于三皇子萧烨的信息。他在宫中的风评,他的母妃,他的支持者,他的……敌人。
这些,藏书局的公开文书里不会记载,但宫里那些积年的老人,一定有所知晓。
比如,藏书局的那几位老太监。
第二天在藏书局,阿箩一边整理着文书,一边状似无意地轻声感叹:“北边的雪灾真严重,听说陛下都忧心忡忡呢。”
旁边正在打盹的孙公公掀了掀眼皮,哼了一声:“天灾人祸,年年都有,操心不过来哟。”
阿箩顺势道:“是啊,只盼着钦差大人能顺利赈灾,让百姓少受些苦。听说这次去的是三皇子殿下?”
孙公公眯着眼看了她一下,慢悠悠道:“小丫头懂得倒不少。三皇子啊……性子是温和的,就是……唉,不说也罢。”
阿箩的心提了起来,手上动作不停,假装好奇地问:“公公见过三皇子殿下吗?”
“咱家一个老朽,哪儿见得着贵人。”孙公公摇摇头,却又像是打开了话匣子,“不过早年倒是听人说起过,三皇子的母妃静嫔娘娘,是个顶和善的人,就是福薄去得早。留下三皇子,性子也随了他母妃,不争不抢的,在这宫里啊……唉,难哟。”
不争不抢?在这吃人的皇宫里,这或许并非优点。
“那……其他殿下呢?”阿箩小心翼翼地问。
孙公公立刻警觉地闭上了嘴,瞪了她一眼:“小丫头问这么多做什么?好好的活!贵人们的事,也是你能打听的?”
阿箩立刻低下头:“奴婢知错了。”
虽然碰了钉子,但阿箩并非全无收获。三皇子母族弱势,自身性格温和(或者说软弱),并不受宠。这样的皇子被派去处理北疆那摊浑水,本身就可能是一个信号——他或许是被推出去的棋子。
而孙公公的警惕,也恰恰说明,皇子们之间的纠葛,在宫里是极其敏感的话题。
她知道,从这些老太监嘴里恐怕很难再套出更多了。剩下的,只能靠她自己从那些故纸堆里继续寻找蛛丝马迹,以及……依靠荆辞从宫闱阴影中带来的、那些模糊的低语。
信息的拼图还缺少最关键的部分。黑风峡的真相究竟是什么?那批粮秣到底去了哪里?三皇子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而这一切,又会在何时,以何种方式,轰然爆发?
阿箩感到一种巨大的不安,仿佛走在一条越来越窄的钢丝上,脚下是深不见底的迷雾深渊。
她只能更加小心,更加警惕。
下午在浣衣局,她听到几个管事嬷嬷在一旁闲聊。
“听说了吗?丽妃娘娘宫里好像出了点事,有个小太监手脚不干净,被打了个半死撵出去了!”
“哪个宫里头没点糟心事?年关了,都紧着皮吧!”
丽妃?阿箩的心微微一动。那位曾经对她流露出些许兴趣的娘娘?
她忽然意识到,这座皇宫就像一张巨大的网,每一个节点看似独立,却又可能被无形地连接起来。北疆的风暴,宫闱的秘辛,底层的挣扎……一切都在暗中涌动,等待着某个临界点的到来。
而她,必须在那之前,找到足以自保,甚至破局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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