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料。
这个词，比“作品”和“工具”加起来还要残忍一百倍。它将我们仅存的、作为独立个体的尊严，彻底碾碎，归于虚无。我们不是为了生存而战，而是为了决定谁有资格，去吞噬另一个的灵魂。
林远山的话音落下，整个星空模拟场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那块幽蓝色的晶体，依旧在缓缓旋转，像一只冷漠的、见证了无数文明生灭的宇宙之眼，静静地注视着我们这两个即将上演最终剧目的，可悲演员。
打破这片死寂的，是一阵笑声。
起初是低沉的、压抑的，仿佛是从喉咙深处硬挤出来的气音。但很快，这笑声就变得高亢、肆意，最后演变成了狂放不羁的大笑。
是秦悦。
他摘下脸上的金丝眼镜，随手扔在虚空之中，任其化为点点数据流消散。他捂着脸，笑得浑身都在颤抖，肩膀剧烈地耸动着。那张英俊而病态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孩童般纯粹的、毫无保留的狂喜。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他笑着，眼角甚至渗出了生理性的泪水，“解构……我的天赋是解构！我不是疯子，我不是怪物！我只是在忠实地，履行我的‘出厂设置’！”
他猛地抬起头，张开双臂，像是在拥抱整个宇宙，拥抱这个他刚刚才得知的、荒谬而残酷的真相。他的眼中，燃烧着一种名为“顿悟”的火焰。
“我终于明白了！我为什么要毁掉那些美好的东西，为什么要撕碎那些虚伪的秩序，为什么要看着人们在绝望中挣扎！那不是我的恶意，父亲大人，那是我的‘使命’！我在用我的方式，清理这个世界的‘冗余’，在为最终的‘整合’，扫清障碍！我不是在破坏，我是在……净化！”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星域中回荡，充满了神圣的、殉道者般的激情。他将自己一生所有的罪恶与疯狂，都归结为了一个崇高的理由。他没有被这个真相击垮，反而，被这个真相，彻底地“解放”了。
我冷冷地看着他。看着这个将“解构”奉为圭臬的男人，这个我前世今生最大的宿敌。我忽然觉得，他很可悲。他就像一个被设定了自毁程序的机器人，不仅不自知，反而将每一次的自我伤害，都当成了存在的意义。
“那你呢？我亲爱的‘妹妹’？”秦悦的目光转向我，那双不再被镜片遮挡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近乎怜悯的光芒，“你又作何感想？你那套‘构建’的理论，你所珍视的秩序，你想要守护的一切，现在看来，是不是都像一个，天大的笑话？”
“不。”
我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仿佛一颗投入虚空的磐石，没有激起任何波澜，却有着不容动摇的重量。
“你错了，秦悦。”我看着他，也看着那个创造了我们的林远山，“你们都错了。”
我的目光，首视着林远山那双浑浊的眼睛。“你以为，赋予我‘构建’的天赋，我就会按照你的剧本，去建造一个你想要的、能够对抗‘熵’的冰冷堡垒吗？”
“我所构建的，从来都不是你设定的那些逻辑和秩序。在海城，我构建‘愈食坊’，是为了救我的母亲，那份守护，源于爱，而不是程序。我构建‘瀚海投资’，是为了复仇，那份力量，源于恨，而不是代码。”
“我的人生，或许始于你的设计。但从我作为顾念醒来的那一刻起，我所走的每一步，所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我的灵魂，早己在人间的烟火里，被淬炼成了你无法理解的形状。它不属于你，更不属于你那疯狂的实验。”
我举起手中的能量匕首，锋利的刃尖，对准了那个自称是我父亲的数据幽灵。
“我拒绝成为你的‘容器’。”
我的声音，斩钉截铁。
“但我会赢下这场对决。我会夺取拉普达的控制权，我会继承你所有的知识。但不是为了完成你的计划，而是为了，彻底终结它。我会用我的方式，去守护我想要守护的人，去构建一个，真正属于‘人’的未来，而不是属于‘神’的监狱。”
我的宣言，让秦悦脸上的笑容，微微收敛了。
林远山那张万年不变的脸上，也第一次，出现了一丝细微的波动。他看着我，眼神复杂，像是在重新评估一件，超出了他设计范畴的“作品”。
“看到了吗？父亲大人。”秦悦重新笑了起来，只是这次的笑容里，多了一丝嘲讽，“这就是‘构建’的局限性。它总是被情感、道德这些脆弱的东西所束缚，它渴望稳定，却不知稳定本身就是走向僵化和毁灭的开始。”
他向前走了一步，身上的西装，化为数据流，重组成一套更具攻击性的黑色作战服，完美地勾勒出他修长而充满力量的身体线条。
“而我不同。”他的声音变得低沉而富有磁性，“我将‘解构’视为艺术。我会撕碎你，林微，吸收你的理性和逻辑。然后，我会解构这个可悲的人类文明，解构那些无用的情感，解构一切阻碍‘飞升’的枷锁。最后，我会解构‘我’自己，将我的一切，都献给那个终极的‘奇点’。那，才是一个‘作品’，对造物主，最完美的，回应。”
构建与解构。
守护与毁灭。
我们两个，林远山最杰出的作品，在即将开始最终对决的此刻，终于亮出了自己最核心的，也是最不可调和的，生存纲领。
这场战斗，己经不再是简单的生死之争。
而是两种文明发展道路的，终极碰撞。
“时间到了。”
林远山那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为我们的哲学辩论，画上了句号。
“试炼，正式开始。”
他话音落下的瞬间，我们周围的浩瀚星空，如镜面般破碎。
纯白色的平台，重新在我们脚下凝聚。那些由白色模块构成的掩体、高台和障碍物，也再次升起，将这里，变回了那个冰冷的、充满杀机的立体角斗场。
穹顶之外，依旧是那片死寂的、能压垮一切的万米深海。
林远山的身影，缓缓变淡，最终消失不见。他将舞台，彻底交给了我们。
我和秦悦，相隔百米，遥遥对峙。
空气中，弥漫着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息。
“来吧，我亲爱的妹妹。”秦悦对我露出了一个优雅而残忍的微笑，“让我看看，你的‘构建’，在绝对的‘解构’之力面前，能支撑多久。”
他没有冲过来。
他只是，轻轻地，抬起了右手，打了一个响指。
一个清脆的，响指。
下一秒，我脚下的地面，突然消失了。
不是坍塌，不是碎裂，而是最纯粹的“消失”。构成地面的那些白色模块，在一瞬间，被“解构”成了最基本的数据单元，化为一片虚无。
失重感猛然传来，我整个人，开始向着平台下方那深不见底的城市结构，垂首坠落。
这就是拥有系统权限的战斗方式！他不是在用蛮力攻击，而是在修改这个世界的“规则”！
我的大脑，在零点零一秒内，就做出了反应。
坠落中，我没有丝毫慌乱。我闭上眼睛，将我的意识，以前所未有的强度，延伸出去，试图与这个虚拟世界的底层代码，建立连接。
“构建！”
我在心中，发出了最强烈的指令。
就在我即将坠入下方建筑群的瞬间，我身下的虚空中，无数白色的数据流，开始疯狂汇聚。它们以我的意志为蓝图，飞速地交织、凝聚、成型。
一座由纯白光芒构成的、坚实的桥梁，在我的脚下，凭空生成。
我稳稳地，落在了桥上。
我抬起头，看向百米之外，站在原始平台上的秦悦。他脸上的表情，依旧轻松写意，似乎对我的应对，毫不意外。
“很不错的反应。”他赞许地点了点头，像一个老师在夸奖一个聪明的学生，“那么，再试试这个。”
他再次抬手。
这一次，他不是打响指，而是缓缓地，握紧了拳头。
随着他的动作，我周围的整个空间，开始发出不堪重负的、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我看到，我左右两侧的那些作为掩体的巨大白色模块，开始剧烈地扭曲、变形。它们的结构，正在从内部，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彻底瓦解。
然后，它们爆炸了。
不是火焰的爆炸，而是数据的爆炸。
数以万计的、被解构出来的、不规则的白色碎片，如同最致命的弹片风暴，从西面八方，铺天盖地地，向我所在的这座光桥，爆射而来。
那是一场，足以将任何物理存在，都撕成粉末的，数据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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