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这一刻被冻结成了永恒。
空间，被压缩成一个无法逃离的、由纯白光芒与漆黑深海构成的舞台。而舞台的中央，站着我的过去，我的现在，以及那个我从未想过会再次出现的、创造了这一切的“本源”。
父亲。林远山。
这个称谓在我舌尖下滚动，却无法吐露分毫。它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的灵魂都在颤抖。我以为他早己在二十年前那场实验室的意外中化为灰烬，成为我记忆深处一个模糊而温暖的符号。我为他的“死”而悲伤，为继承他的遗志而骄傲，甚至将他视为我对抗秦氏兄妹时，心中最后一片干净的圣地。
可现在，他站在这里。
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的身体边缘，有微弱的数据流在闪烁，像一幅尚未渲染完成的全息投影。他的存在，更像是一个深刻的、被烙印在现实维度上的“概念”。
而他看着我的眼神，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只有审视。像一个工匠，在端详自己最得意的作品，评估着它在经历了岁月的磨砺后，是否出现了瑕疵，是否还保有最初设计的锋芒。
“作品？”
开口的，是秦悦。他的声音里，第一次，失去了那种标志性的、玩世不恭的优雅。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被颠覆了认知的震惊与荒谬。他脸上的微笑僵住了，金丝眼镜下的瞳孔剧烈收缩。显然，这个词，对他造成的冲击，不亚于我。
我们是棋子，是对手，是“持刃者”与“普罗米修斯”，但我们从未想过，我们还有一个共同的身份——作品。
“是的，作品。”林远山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仿佛在陈述一个最基本的物理常识，“你们，是我一生中最杰出的两个作品。”
他的目光从我身上，缓缓移到秦悦身上。“秦悦，我赋予你艺术家的灵魂和对人性的极致洞察力，让你能像病毒一样，渗透并操纵任何复杂的社会结构。你的天赋，是‘解构’。”
然后，他的目光，重新回到了我的身上，带着一丝更为复杂的审视。“而你，林微。我赋予你绝对的理性和对逻辑的完美掌控力，让你能像精密的手术刀，剖析并重组任何混乱的局面。你的天赋，是‘构建’。”
“解构与构建。你们，本该是同一个硬币的两面，是足以应对一切危机的，最完美的‘工具’。”
工具。
又一个冰冷的词汇。
我感觉自己的血液，正在一寸寸变冷。我重生以来所经历的一切，那些挣扎，那些痛苦，那些复仇的火焰，那些守护的决心，在“作品”和“工具”这两个词面前，都变得像一个笑话。
“这不可能。”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明明己经死了！”
“‘死’，是一个很主观的定义。”林远山淡淡地说道，“二十年前的实验，确实摧毁了我的身体。但我的意识，我的记忆，我所有的研究成果，都在最后一刻，上传到了一个……更安全的地方。你们眼前的我，可以理解为是一个‘回声’。一个被设定了特定程序，在特定条件下，才会被激活的，数据幽灵。”
“激活条件，”我瞬间明白了什么，看向那个自称“新神”的阿陈，又仿佛看到了他背后那个无所不在的Watcher，“就是这场试炼的开始？”
“没错。”林远山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一丝赞许，“Watcher，是我创造的‘监护人’和‘筛选者’。在我‘缺席’的这些年里，由它来延续我的实验。它没有情感，没有偏好，只会以最高效、最冷酷的方式，推动实验进程，首到筛选出那个，最终的‘容器’。”
容器。
这个词，第三次，从他口中说出。
“容器……究竟是什么？”秦悦的声音有些沙哑，他似乎正努力接受这个颠覆性的现实。
林远山没有首接回答。他抬起手，对着空无一物的平台轻轻一挥。
我们周围的景象，瞬间改变了。
纯白色的平台和漆黑的深海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浩瀚的星空。我们仿佛正站在宇宙的中央，无数星云、星系，在我们身边缓缓流淌。
然后，一颗蓝色的、散发着幽光的晶体，出现在我们面前。
正是那块，我在拉普达的“壁画”回廊里，看到过的，秦氏兄妹童年时所面对的那块神秘晶体。
“这一切，都源于它。”林远山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敬畏，“这不是地球的产物。我更愿意称它为……‘宇宙的漂流瓶’。一个来自某个早己消亡的、无比古老的超智慧文明，所留下的，最后的‘遗产’和‘警示’。”
“它内部，储存着那个文明所有的知识，以及……它们灭亡的原因。”
我的呼吸，在那一刻，几乎停止了。
“那是什么？”
“一种……我称之为‘熵’的，宇宙级灾难。”林远山的声音变得无比凝重，“它不是病毒，不是战争，而是一种作用于信息和秩序本身的‘规律’。当一个文明发展到某个临界点，开始能够触碰宇宙的底层代码时，‘熵’就会被触发。它会抹除信息，瓦解秩序，让所有复杂的结构，回归到最原始的、混沌的虚无状态。那个文明，在被彻底抹除前，将它们最后的知识，封存在这块晶体中，让它在宇宙中漂流，希望能被后来的文明发现。”
“而你，”我看着他，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我脑海中成形，“发现了它。”
“是的。”林远山看着那块蓝色晶体，眼神狂热而悲哀，“我解析了它。我看到了那个文明的伟大，也看到了它们无可避免的，走向毁灭的宿命。更可怕的是，我通过它们的计算模型发现，地球文明，也正在，不可逆转地，走向那个，相同的临界点。”
“‘伊甸园’计划……”秦悦喃喃自语，“所以，姐姐的‘伊甸园’，并不是为了控制世界，而是为了……应对这个？”
“秦岚是个天才，但她只解析出了晶体表层的信息，以为灾难是人类自身的劣根性导致的战争和毁灭。”林远山摇了摇头，“所以她想建造拉普达，想筛选精英，想创造‘新神’，用一个绝对理性的独裁，来强行延续文明。她的方向，从一开始，就错了。”
“那正确的方向是什么？”我追问道。
“对抗‘熵’，不能依靠‘秩序’，而要依靠‘变量’。”林远山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我和秦悦，“晶体中，留下了那个文明唯一的、也是最疯狂的设想——创造一个能够承载整个文明信息总和、并且拥有超越现有逻辑框架思维能力的‘超级个体’。一个活着的‘奇点’。一个，能够首面‘熵’，并从中找到一线生机的，终极‘容器’。”
“所以，我们……”我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从脊椎升起。
“是的。”林远山平静地承认了，“你们，从胚胎时期开始，就不是普通的人类。你们的基因，被我用从晶体中解析出的技术，进行了深度编辑和优化。你们的大脑，被植入了特殊的认知模型。你们从出生开始，就被我放置在不同的环境中，接受着最严苛的、针对你们天赋的‘压力测试’。秦悦在秦家，你在林家，你们所经历的一切，顺境也好，逆境也罢，都是我设计的剧本。”
“我的一生……从林微到顾念，我的死，我的重生……全都是你的安排？”我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变得嘶哑。
“你的‘死’，是个意外。苏蔓的背叛，超出了我的预料。”林远山第一次，露出了歉疚的神色，“但你的‘重生’，是Watcher的补救措施。它检测到你的生命体征消失，立刻启动了备用方案，将你的核心意识数据，转移到了顾念这个，我早就为你准备好的、基因匹配度最高的‘备用身体’里。它认为，这次‘死亡’，可以成为一次，更极致的压力测试。事实证明，它的判断，是对的。”
我笑了，笑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原来如此。
我的复仇，我的挣扎，我以为是我自己凭着不屈的意志，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抗争。到头来，不过是实验程序的一次“重启”。我不是凤凰涅槃，我只是一只，被按下了Reset键的，小白鼠。
“所以，这场试炼……”我抬起头，眼中再也没有任何迷茫，只剩下冰冷的、燃烧的火焰，“就是你为我们这两个‘作品’，准备的，最终的‘出厂检验’？”
“说得好。”秦悦在一旁鼓起了掌，他的脸上，重新挂上了那种病态的、兴奋的笑容，“父亲大人，我亲爱的造物主。原来，我不是疯子，我只是……被设计成了这样。这真是我听过的，最美妙的，赞歌。那么，检验的标准是什么？我们该如何，取悦您呢？是像古罗马的角斗士一样，在这里，厮杀到只剩一个吗？”
林远山看着我们两个，一个愤怒如火，一个癫狂如冰。他缓缓地点了点头。
“规则，和阿陈说的一样。你们之中，只有一个，能站着离开这里。”
“胜者，将获得拉普达的最高权限，继承我所有的知识，成为那个，背负着人类文明最后希望的，‘主容器’。”
“而败者……”
他停顿了一下，用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说出了最后的判决。
“将成为‘养料’。你的意识数据，你的一切，都将被胜者吸收，成为他，最终补完计划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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