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 年，香港油麻地。
雨是后半夜下的，不大，却密得像筛子眼漏下来的线，把石板路泡得发暗，踩上去能沾起半指宽的泥印。张记茶铺的木门没关严，留了道缝，风裹着雨丝钻进来，吹得煤炉上的铁壶 “呜呜” 响，壶嘴飘出的白汽混着茶叶的焦香，粘在墙上 —— 那墙早被油烟熏得发黑，墙角还沾着去年贴的春联残片，红底黑字只剩个 “福” 字的右半边，翘着边，像只断了翅的蝶。
“死仔！还不起？太阳都晒到屁股了！”
粗粝的吼声砸在耳门上时，张世豪的眼睫毛颤了颤。不是疼，是陌生 —— 这声音他听了二十多年，却又隔了一辈子那么远。
他猛地睁开眼，视线里是茶铺的木梁，梁上挂着串腊肉，油顺着绳头滴下来，在下面的方桌上积了个浅坑。桌上摆着个粗瓷碗，碗里剩着半碗白粥，粥皮己经结了层膜，旁边放着半块硬馒头，馒头皮上还沾着点咸菜末。
这不是他跳河前住的那间山西出租屋。
出租屋的墙是白的，掉皮的那种，窗户对着菜市场，早上五点就吵；而这里的墙是黑的，窗户对着庙街，现在就能听见外面黄包车的铃铛声，“叮铃叮铃”，混着卖云吞面的吆喝：“靓面 —— 热乎的云吞面 ——”
张世豪撑着胳膊坐起来，手碰到了身下的竹席，席子磨得后背有点痒。他低头看自己的手 —— 细，瘦，指关节有点红，指甲缝里还沾着点煤渣。这不是他那双敲了十年键盘、指节变粗的手，是双十七岁的手，属于另一个人，却又装着他的魂。
牛德玉的魂。
去年冬天，他刚被公司辞退，老婆留了张离婚协议走了，医院又打来电话，说他爹的肺癌熬不过年。葬礼办完的那天晚上，他揣着最后三百块，走到汾河边上，看着冰面映着的自己 —— 头发乱得像鸡窝，胡茬子扎脸，眼睛里全是红血丝。后来的事记不太清了，只记得河水真冷，冷得像无数根针，扎进骨头缝里，再然后…… 就是现在。
现在，他是张世豪。
那个在电视剧里从油麻地混混做到 “世纪大盗”，最后被押到刑场吃了枪子的张世豪。
“发什么呆？！”
又一声吼，张世豪才回过神，看见张父从里屋出来。老头穿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袖口卷到肘弯，露出胳膊上的老茧 —— 那是揉了半辈子面团、拎了半辈子茶壶磨出来的。他手里攥着块抹布，正往桌上擦，看见张世豪坐着不动，脸立刻沉下来：“昨晚跟哪个混混鬼混去了？茶铺的门都没关，要是丢了东西，我打断你的腿！”
张世豪的喉咙发紧。
原剧里，张父就是这样 —— 永远皱着眉，永远在骂，可心里比谁都疼这个儿子。后来茶铺被租金压垮，老头心梗倒在灶台前，临死前还攥着本账本，上面记着 “世豪学费：五十元”。那时候的张世豪，己经跟着胡连旺混黑道，多情神刀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连父亲的最后一面都没赶上。
“知道了，爹。”
他听见自己开口，声音是少年人的清亮，却带着点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沙哑。张父愣了愣，大概是没想到这儿子今天没顶嘴 —— 往常只要一骂，张世豪准会梗着脖子喊 “我没鬼混”，今天却乖得反常。
“知道了还不快起？” 张父没多想，把抹布往桌上一摔，“去，把后院的煤搬进来，再烧壶开水，王记布庄的李老板今天要来喝茶，别让人等。”
张世豪点点头，掀开薄被下床。裤子是灰布的，裤脚短了一截，露出脚踝，上面还沾着点泥 —— 是昨晚下雨时踩的。他走到镜子前，镜子是块破了角的圆镜，挂在门后，里面映出张脸：短发，额前的碎发有点乱，眼睛很亮，是那种没被生活磋磨过的亮，只是眉梢有点沉，像压着事。
这就是十七岁的张世豪。还没进裁缝铺，还没遇见林美茹，还没因为被羞辱而抄起剪刀划人家的车，更没动过抢金铺、绑富豪的念头 —— 现在的他，只是个在油麻地混日子的半大少年，心里揣着点对 “江湖” 的蠢蠢欲动，兜里却连五块钱都掏不出来。
“发什么愣？！” 张父又在催了。
张世豪赶紧转身，往后院走。后院很小，堆着几麻袋煤，还有个破木盆，里面泡着要洗的桌布。雨己经停了，天还是阴的，云压得很低，像要塌下来。他弯腰搬煤，煤块有点沉，硌得手疼，可他却觉得踏实 —— 这疼是真的，这煤的黑、这空气里的湿味，都是真的。
他不是在做梦。他真的活过来了，活在了张世豪的身体里，活在了 1973 年的香港。
这一年，廉政公署刚成立没多久，油麻地的黑帮还在收保护费；这一年，彭家驹还没在澳门站稳脚跟，杨吉光还没从大陆偷渡过来；这一年，张父的茶铺还没垮，张母还在成衣厂踩着缝纫机，林美茹还没出现在他的生命里。
最重要的是，这一年，他还有机会。
有机会不让张父心梗，不让张母哭瞎眼，不让自己最后死在刑场上。有机会凭着脑子里那部 “完整剧本”，避开所有坑，挣够钱，带着家人离开香港 —— 去加勒比海，去那个电视剧里没提到的、只有阳光和沙滩的地方。
“世豪！水开了没？” 张母的声音从里屋传来，很轻，带着点怯。
张世豪应了声 “就来”，把最后一块煤放进炉子里，往铁壶里加了水，坐在小凳上看火。煤炉的火很旺，映得他的脸发烫，他想起上辈子的自己 —— 大学毕业那年，他也坐在家里的炉边，跟爹说 “我找着工作了”，爹当时笑得眼睛都眯了，给炉子里添了块煤，说 “好，好，我儿子有出息”。
可后来呢？
工作没了，老婆跑了，爹也没了。他活成了个笑话。
这辈子，他不能再活成笑话。
“豪哥！豪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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