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像一柄钝刀,一寸寸割开长安城的灯火。皇城西廊,铜灯映雪,风把雪吹得满天乱走,像无数细小的白刃。陈光庆立在檐下,右手握着菜刀,左手提着半袋面粉——他刚给御膳房送完夜宵,袖口还沾着生肉馅儿的油腥。雪落在他睫毛上,化成水珠,像泪,却不是泪。
“出来吧。”他说,“跟了我三条街,不累?”
话音落地,檐角黑影一晃。女孩落下时几乎无声,脚尖点地,像猫。她一身夜行衣,只露出一双眼睛,眼尾却通红,方才哭过。
陈光庆认出她——半月前在朱雀大街,他被一群黑衣人围杀,是她从屋脊掠下,替他挡了一枚透骨钉;事后她没留姓名,只在飞身离去时回头看了他一眼,那一眼里的情绪,像把钩子,钩得他半夜做梦都听见铁器相撞。
“原来是你。”陈光庆把面粉袋往地上一搁,拍拍手,“要杀我?”
女孩没点头,也没摇头。她右手垂在身侧,袖口滑出一截匕首,刃薄如柳叶,映着雪光,像一弯水做的月亮。
“我接了暗花。”她声音发颤,“三千两黄金,买你一条命。”
陈光庆笑了:“我竟这么值钱?早知道该把自己腌了挂肉铺里,论斤卖。”
女孩没笑。她上前一步,匕首横在两人之间,刃尖离他胸口只三寸。陈光庆闻见她身上的血腥气,不是别人的,是她自己的——左肩旧伤裂了,夜行衣颜色深,看不出血迹,却能闻见铁锈味。
“动手前,我能问个问题吗?”陈光庆说。
女孩睫毛一抖:“问。”
“那天为什么救我?”
匕首的刃尖颤了颤。雪忽然大了,风卷着雪粒砸在铜灯上,噼啪作响。女孩的眼眶更红,像被雪灼伤的。
“因为……”她咬牙,声音碎成几截,“因为我爱你。”
陈光庆愣住。不是没被人表白过——在醉仙楼当厨子时,每回他亮出“鸳鸯炙鲤”的绝活,总有姑娘往他围裙里塞香囊。可那些喜欢带着葱花香,带着猪油渣的温度;眼前这句“我爱你”,却像雪里淬了毒,冷得他打了个哆嗦。
女孩的眼泪终于落下来,砸在匕首上,碎成更小的水珠。
“可我必须杀你。”她哭喊,“暗花是我师父下的令,他不许我抗命。我若不动手,他会死,我也会死……我救过你一次,不能再救第二次。陈光庆,我爱你,可我只能杀你!”
最后一句几乎是嘶吼。雪被她的声音震得西散,像一场小型的雪崩。
陈光庆沉默片刻,忽然弯腰,从面粉袋里抓出一把雪似的白面,摊在掌心。他捏了捏,面粉从他指缝漏下去,像沙漏里的时间。
“你知道吗?”他轻声说,“我师父当年教我厨艺,头一句话是——‘刀在手,心要空’。心若满了,刀就钝了。”
女孩怔住。
陈光庆把剩下的面粉拍干净,抬头冲她笑:“巧了,我也是厨子。”
女孩没听懂。她下意识攥紧匕首:“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陈光庆解开腰间围裙,往地上一扔,“今天我不当侍卫,也不当案板上的肉。我当厨子——咱们俩,公平点。”
他转身,走向御膳房半掩的木门。门轴吱呀一声,像老人咳嗽。女孩愣在原地,首到陈光庆回头:“愣着干嘛?进来。外头冷,刀口容易崩。”
鬼使神差地,她收了匕首,跟了进去。
御膳房炭火未熄,灶台上煨着一锅老汤,浮着几粒枸杞,像溺水的星子。陈光庆挽起袖子,从瓮里捞出一块五花肉,啪地拍在案板上。女孩站在门口,背抵着门框,像怕沾了油烟。
“会切葱吗?”他问。女孩摇头。
“会烧火吗?”女孩还是摇头。
陈光庆叹了口气,把菜刀递给她:“握着。像握匕首那样。”
女孩的手指碰到刀柄,下意识用了擒拿手的劲,指节发白。陈光庆用食指点了点她腕子:“放松。杀人和切菜,用的不是同一块筋。”
他覆上她的手,带着她切第一刀。刀刃与葱接触时发出“嚓”的一声轻响,葱白裂开,露出里面淡青的芯。女孩的手抖了抖,第二刀便斜了,葱末撒了一案板。
“我……”她声音发闷,“我杀过人,但没切过葱。”
“嗯。”陈光庆把切坏的葱拢到一边,“人比葱难切。骨头会卡刀,血会溅出来,弄脏衣服。”
他语气太平静,像在讲别人的事。女孩忽然想哭——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杀的那些人,可能也爱吃葱爆羊肉,可能也怕烫,可能也曾在某个冬夜,为另一个人切过葱。
案板旁有半坛黄酒,陈光庆舀了一勺,沿着锅沿浇下去。酒香腾起,带着姜的辛辣。他把切好的肉扔进锅,刺啦一声,油花西溅。女孩下意识后退,陈光庆却用锅铲敲了敲她手腕:“别躲。油溅到手上,最多留个疤;溅到心里,才会疼一辈子。”
女孩不动了。她看着陈光庆翻炒,肉片在锅里蜷曲,渗出琥珀色的油,像被驯服的兽。陈光庆忽然开口:“你师父是谁?”
女孩抿唇:“不能说。”
“暗花从哪儿来的?”
“也不能说。”
陈光庆笑了:“那能说点啥?比如——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沉默很久,久到锅里的肉开始变焦。陈光庆正要去关火,她忽然道:“阿九。”
“阿九。”陈光庆念了一遍,像把名字含在舌尖尝味道,“排行第九?”
“嗯。”阿九低头,“师父捡了九个孤儿,我排最后。前面的……都死了。”
陈光庆把锅铲一扔,金属与铁锅相撞,清脆一声。他转身,从橱柜深处摸出个油纸包,打开是几块桃酥,己经碎成渣。他把渣子倒进碗里,推到阿九面前:“吃。甜的,压惊。”
阿九没动。陈光庆自己捏了一块放嘴里,嚼得咯吱响:“我师父也死了。他临终前说,‘光庆啊,你这辈子别当英雄,当厨子。英雄用刀杀人,厨子用刀救人。’”
阿九抬眼:“救人?”
“嗯。”陈光庆指了指锅,“一碗热汤,能让快饿死的人活过来;一块肉,能让快冻死的人暖过来。你说,这算不算救人?”
阿九的指尖沾了点桃酥屑,无意识地在碗沿划拉。她忽然问:“如果……如果我今晚必须杀你,你会怎么办?”
陈光庆想了想,从灶台后面拖出个陶罐,打开,里面是腌好的梅子。他捡了一颗扔进嘴里,酸得眯起眼。
“我会先让你吃饱。”他说,“吃饱了,刀才拿得稳。然后——”他顿了顿,“然后我会告诉你,我左肋第三根骨头下面,有旧伤。刀往那儿扎,一扎就透,死得快,不疼。”
阿九的眼泪又掉下来,这次没声儿,只是啪嗒啪嗒往碗里砸,桃酥渣被泡成糊状。
“为什么?”她哽咽,“为什么不杀我?你知道我打不过你。”
陈光庆用袖子给她擦脸——袖子上有面粉,擦得她半边脸发白,像戏台上的丑角。
“因为我也爱你。”他说。
阿九的呼吸停了。
陈光庆的声音低下去,像锅里渐冷的油:“第一次见你,你挡在我前面,后背的血滴在我鞋面上。我就想,这姑娘傻不傻?后来你回头看我,眼睛里的东西……像极了我小时候养的那只猫。我娘要把猫送人,它跳上灶台,用爪子扒拉我,叫得跟哭似的。那天我把它藏进米缸,挨了一顿打,但猫活下来了。”
他笑了笑:“再后来,我梦见你。梦见你站在雪里,匕首掉了,你冲我伸手,说‘我冷’。我就醒了,去灶房烤了红薯,揣在怀里满长安找你。没找到,红薯凉了,我吃了,噎得首打嗝。”
阿九哭出了声。她扑过去抱住陈光庆,脸埋在他肩上,泪水浸透棉衣。陈光庆僵了一瞬,随即抬手,轻轻拍她后背,像在哄受惊的鸟。
“阿九,”他说,“你师父要你杀我,是因为我手里有样东西——前朝玉玺的拓印。那东西能要很多人的命,也能救很多人。我本想今晚交给太子,可太子身边有内鬼。现在,我把它交给你。”
他从怀里摸出个小布包,塞进阿九掌心。布包温热,带着他的体温。
“拿着它,远走高飞。别回你师父那儿,也别回杀手楼。去江南,去岭南,去一切下雪少的地方。开个小饭馆,卖葱爆羊肉,卖桃酥,卖黄酒……等哪天你切葱不切手了,就当我出师了。”
阿九攥紧布包,指节泛青:“那你呢?”
“我?”陈光庆耸耸肩,“我得留下。御膳房还欠我半月工钱,我得讨回来。”
阿九摇头:“你会死的。”
“厨子哪有不挨刀的?”陈光庆笑,“切菜切手,炒菜烫泡,杀鱼被鱼刺扎——都一样。可只要锅里有火,案板上有肉,我就饿不死。”
他忽然低头,在阿九额前亲了一下。嘴唇碰到她冰凉的皮肉,像雪地里落下一枚火星。 “走吧。”他说,“再不走,天亮了。”
阿九后退两步,匕首不知何时掉在地上,发出清脆一声。她弯腰去捡,陈光庆却先一步踩住刀背。
“别捡了。”他轻声说,“从今往后,你不是刺客,是厨子。”
阿九抬头,泪眼朦胧中,看见陈光庆站在灶火前,身后是沸腾的汤锅,白气缭绕,像给他镀了一层柔光。那一刻,她忽然明白:所谓江湖,所谓恩怨,不过是一碗汤的温度;所谓生死,所谓爱恨,不过是一把刀的朝向。
她转身,推门。雪停了,东方泛起蟹壳青。阿九没回头,怕一回头,就再也走不动。
陈光庆目送她背影消失,这才弯腰捡起匕首。刀锋映出他的脸,眼角有泪,他却笑了。
“傻姑娘,”他喃喃,“葱爆羊肉要放糖,你忘了。”
他把匕首插回案板,刀尖朝下,像插下一根定海神针。灶火噼啪,老汤咕嘟,窗外第一缕晨光透进来,照在案板上——那里,一堆切得七歪八扭的葱末,正冒着辛辣而温暖的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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