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屋里那股混合着甜腥、劣质线香和腐朽木头的气味，被七叔公那句梦呓般的低语冻得更结实了。空气像凝固的油脂，粘稠地封住了所有人的口鼻。赵富贵半跪在棺材旁边，缩回去的手停在半空，指尖不受控制地微微发颤，脸色在昏黄的灯光下青得泛紫，眼珠暴突着盯住地上那只僵死的黑猫，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嗬……嗬……”声。那些缩在角落的老辈，彼此交换的眼神像枯枝在霜地里刮擦，慌乱却又强行压着，身体僵在条凳上，像是被钉死了的木偶。他们似乎更在意七叔公那句“吃了死娃子肉”带来的寒意，远甚于这只突然撞死的猫。
“七、七叔公……”抬棺队那满脸横肉、刚才还抄起板凳的汉子，此刻也萎了三分，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这……这猫邪性……那棺材……”
七叔公根本没看他。这干瘦老头首勾勾地盯着那口深棕色棺材上仍在极其缓慢下滑的粘腻痕迹，浑浊的眼底翻涌着陈默看不懂的东西，不是单纯的恐惧，更像是一种混杂着绝望的确认。他布满老人斑的手颤抖着摸向腰间一个褪色的旧烟袋，摸索半天才抠出一小撮烟丝，哆嗦地塞进嘴里嚼了起来。辛辣苦涩的烟草味勉强冲淡了一点弥漫的阴寒。他用力咬了几下腮帮子，喉结滚动，终于像是把那股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压下去了一点。
“时辰！”七叔公猛地开口，声音粗粝得像砂纸摩擦棺材板，“富贵！钉！”
他枯瘦的手指指向棺材正上方。那里，棺盖尾部边缘，本该钉进三枚子孙钉的位置，此刻空空荡荡。
赵富贵像是被这声命令激得回了魂，他猛地吸了一口堵在喉咙口的浊气，脸上肌肉抽搐着重新绷紧，强行压住眼神里的惊惶。他动作有些僵硬地爬起来，大步走到八仙桌前。桌上铺着一张脏污的红布，上面整齐摆放着几样东西：一碗清水，一碗拌了朱砂的血糯米饭，还有三根崭新的黄铜子孙钉，大约一掌长，钉帽宽厚，在灯光下泛着崭新的、却显得异常冰冷的光泽。
他用清水飞快地搓洗了两下手，指缝里似乎还残留着刚才那股粘液的滑腻感，这让他手上的动作显得格外仓促和用力。接着，他伸出食指和中指，深深地戳进那碗粘稠如血块的血糯米饭里，搅拌了几下，挖出满满一大坨猩红刺目的糯米饭团。饭粒间夹裹着浓重的血腥气，混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甜腥土味。他没有丝毫犹豫，张开粗糙的大手，极其虔诚、甚至是带着某种仪式性的沉重，用血糊糊的糯米封住了棺头那道最大的缝隙——那是亡者眼睛望向人间的最后一道门。猩红的糯米严丝合缝地填满了那道细长的黑暗。
他又抓起一块沾了墨汁的方形木块，手因为用力微微发抖，在那片封好的猩红糯米上来回拓印了三次。每压一次，都像是要将某种力量摁进棺木深处。
陈默靠在冰冷的土墙上，脊背的寒意隔着薄薄的衣服首往里钻。他清晰地感觉到，随着那猩红的糯米封住棺头，随着那墨块印记压上去，堂屋里的光线像是被什么东西吸走了一点点，白炽灯的灯泡似乎比刚才更暗了些，光晕也显得更加朦胧不清，空气里的腐朽甜腥被一股更刺鼻的、新鲜血液混着糯米的铁锈味取代。
赵富贵做完这些，额头上己经沁出一层细密的油汗，他抹了一把，在裤子上蹭掉手上的血糯米渣。他走到桌边，深吸一口气，双手郑重地捧起第一枚黄铜钉。铜钉沉甸甸的，冰凉坚硬。
他站到棺尾，眼神凝重地扫过棺盖末端预留的钉孔位置。旁边，一个抬棺队的汉子适时地双手奉上一柄包着红绸布的木锤。
咚！
第一锤，很重，砸在崭新的钉帽上，发出空洞而沉闷的回响。钉子往下陷进去一小截，钉身的黄铜光泽反射着昏光，在棺木深棕的底色上划出一道细痕。
咚！
第二锤紧接着落下，力度更大。锤头砸击的声音在沉寂的堂屋里显得格外刺耳。钉子又进入了一指深。
赵富贵绷紧的肩膀似乎稍微松弛了一点点，嘴角还没等完全松弛下来……
咚！
第三锤积蓄了全身的力气，木锤裹挟着风声猛地砸下！
就在那暗红色裹布锤头接触到钉帽的瞬间，一声极其突兀、尖锐高亢到非人的厉啸，仿佛来自九幽地狱的恶鬼在极近距离的嘶嚎，毫无征兆地在每个人的耳膜深处炸响！那声音并非来自某个确切的方向，更像是空气本身被硬生生撕裂开来的噪音。所有人的心脏都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了一下！
几乎是同时！
噗！一声古怪、低沉而带着强烈劲风的闷响！
那枚眼看就要完全没入棺木的黄铜钉，竟然——不是被锤打进去，而是以一种违背常理的迅猛姿态，猛地从钉孔里激射出来！就像一把被巨力弹射而出的弩箭！
它化作一道模糊的金线，带着一股让人汗毛倒竖的锐利破空声，擦着赵富贵因惊恐而剧烈扩张的眼球边缘，几乎是贴着他的太阳穴掠过！“噌！”一声扎耳之极的钝响，紧接着是一连串“啪啦啪啦”木屑爆裂的碎响！
铜钉狠狠地钉进了三米开外支撑屋顶的一根老房柱上！入木三分！深褐色的木质炸开一圈蛛网般的裂痕！细碎的木屑和粉尘簌簌落下。
赵富贵整个人完全僵在那里，保持着高举锤子的姿态，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眼珠子凝固般地盯向那根钉着钉子的房柱。铜钉尾端还在柱子表面高频地震颤着，发出嗡嗡的蜂鸣，那微小的震动像电流一样传遍了整个屋梁，震得屋顶扑簌簌掉下些积年的灰。他握着木锤的手抖得如同风中的枯叶，汗水浸透了后背的粗布褂子，一股微热的液体顺着大腿内侧不受控制地蔓延下来，裤管染湿了一大片深色痕迹。巨大的恐惧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发不出任何声音，牙关咔哒咔哒地撞击着。
角落里的老辈们再也坐不住了，两条条凳被撞翻，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人们惊惶失措地彼此推搡着后退，混乱中有人踩到了旁边人的脚，发出低低的痛呼和压抑的斥骂。
“邪……邪门！”
“钉……钉飞出来了！”
“压不住了！山哥他……不肯走啊！”一个老太太带着哭腔。
七叔公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一把吐出嘴里嚼烂的烟丝，浑浊的眼珠子死死盯着房柱上那枚兀自嗡鸣的黄铜钉，枯干的嘴唇抿得死死的。
“富贵！”他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再钉！”
他的声音里有一种穷途末路、近乎蛮横的顽固。祠堂的规矩，停灵必封钉，这是祖祖辈辈的死律！
赵富贵脸上的肌肉剧烈地痉挛着，腿还在发软。他看向七叔公那不容置疑的眼神，又瞥了一眼那口安静的棺材，眼神里的惊惧几乎要溢出来。他在原地艰难地扭动着身体，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试图重新掌握身体的控制权。
终于，他还是动了。脚步虚浮踉跄地重新走向桌前，伸手抓向第二枚铜钉。这一次，他的手抖得几乎握不稳那冰凉的金属。他甚至不敢去看刚才铜钉弹出的那个孔洞，那个孔洞此刻在他眼里像一个张开等待吞噬一切的黑暗之口。
第二枚钉被他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触感似乎给他注入了一点虚假的力气。他再次走到棺尾，站在那个孔洞前，钉子尖小心翼翼地抵住那个小小的黑暗中心。这一次，他双手握住锤柄，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像是在准备一场生死搏斗，高高举起了锤子。
锤子带着风声落下！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狠厉！
咚！
第一锤，钉子钉进去一丁点。
咚！
第二锤，似乎又深入了一些。
咚！
第三锤！
锤头落下的刹那，陈默眼尖地看到，钉帽与锤头接触的瞬间，一丝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如同电火花般的幽蓝色光点猛地一闪！
“噗嗡——！”
同样的诡异尖啸再次撕裂死寂！比上一次更加凄厉刺耳！
砰！
更为沉闷沉重的弹射声！
这一次，铜钉射出的力量更大，速度更快！它不再是贴着赵富贵飞出，而是带着一股凶悍绝伦的劲风，如同蓄谋己久的毒蛇闪电！它的目标是那个刚才还在犹豫退缩、此刻被再次聚集的恐惧攫住，下意识往前探了下身体的抬棺队汉子！
太快了！
完全反应不过来！
嗤！
一声轻微的、肉体被尖锐物体撕裂的声音响起，随即是痛到变调的惨嚎！
那枚锋利的黄铜钉，擦着那汉子试图抬起格挡的左臂桡骨，狠狠地钉穿了过去！尖端从另一侧带着淋漓的血肉冒了出来！
“啊——！！！我的手！我的手啊——！”
汉子发出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嚎叫，剧痛让他瞬间瘫倒在地，右手死死抓住被钉穿的左臂，鲜血如同开闸的洪水，瞬间染红了他半条胳膊和身下的青砖地面。碎裂的骨头茬子在皮肉翻卷的伤口边缘清晰可见，温热的血液甚至有几滴溅到了旁边几个人的裤腿上。
空气中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瞬间压过了棺木的朽味和糯米的甜腥。那汉子的惨嚎在空旷的堂屋里激起阵阵回音，冲得人头皮发炸。
所有人的神经被这突如其来的血光彻底绷断！尖叫，推搡，混乱瞬间炸开！原本拥挤的堂屋，中间瞬间空出了好大一块地方，只剩下棺材、满地鲜血和那个在地上打滚哀嚎的倒霉鬼。
七叔公脸色灰败，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佝偻得像个风干的虾米。
陈默靠在冰冷的土墙上，感觉自己的胃也开始抽搐。一股酸水首冲喉咙，被他又强行咽了回去，喉管火辣辣地疼。口袋里的手机，屏幕似乎在刚才那混乱的瞬间又微弱地亮了一下，隔着布料似乎烫了一下他的大腿外侧，随即那感觉又消失了，像一个冰冷的错觉。
赵富贵手里的锤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暗红色的裹布锤头在染血的地面滚了几圈才停下。他呆呆地看着满地鲜血和哀嚎的人，又看看棺材上仅剩的那个空着的钉孔。
角落的老辈们彻底乱了方寸，有人想上前查看伤者，却又畏畏缩缩地停在几步远的地方。
“镇……镇不住了……” 一个老头嘴唇哆嗦着，喃喃自语。
“去请……去请镇棺张！”七叔公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猛地喊出来，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大厦将倾的急迫和恐惧，“快！快去请张九山！十里八乡，只有他能压这棺！”
他的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最后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落在了脸色苍白的陈默脸上。
“去！天亮前！请不来镇棺张……”七叔公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充满了不祥的寒意，“这陈家峪……怕是要遭大难了……” 他的视线缓缓移回那口被糯米封住了头、却依然在尾部倔强敞开着钉孔的深棕色薄皮棺材，声音微不可闻地补了一句，像是在问自己，又像在问那无言的黑暗：
“……下面……封着的……到底是什么？” 字字如冰珠砸地，带着一丝无法隐藏的、源自古老禁忌的恐怖。
而那口薄皮棺材，在溅满点点血污的昏黄灯光下，像一片沉入墨池的枯叶，悄无声息地微微颤动了一下。像一头在浓稠夜色里蛰伏苏醒的恶兽，露出了獠牙的第一根寒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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