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衡是被渴醒的。
喉咙干得像是被砂纸打磨过，每一次吞咽都带着火燎般的刺痛。他费力地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不是预想中冰冷的矿洞岩壁，而是一片柔和的、被阳光浸透的米白色天花板。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某种不知名花卉混合的清冽香气。
他动了动，后肩的伤口立刻传来一阵尖锐的抗议，让他倒抽一口凉气。这阵疼痛却像一把钥匙，瞬间解锁了昏迷前的所有记忆——矿道里的狂奔，甲烷爆燃的闷响，灼热的气浪，以及……江心橙声嘶力竭的那声“付衡”。
他猛地转过头，动作牵扯着伤处，痛得他眼前发黑。
就在离病床不到两米远的单人沙发里，江心橙蜷缩着，身上盖着一件明显属于男性的黑色大衣。她睡得很沉，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两道浅淡的阴影，那张总是紧绷着、写满戒备和疲惫的脸，此刻在晨光中显得异常安宁，甚至有几分属于过去的、不设防的柔软。
她的呼吸均匀而绵长，一只手还无意识地搭在沙发的扶手上，手指纤细，指甲缝里似乎还残留着矿洞里蹭上的污迹，与这间窗明几净、设备顶尖的私人病房格格不入。
付衡就这么看着她，一动不动。
矿洞里，她背着他，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他的心上。那份沉甸甸的重量，远不止一个人的体重，而是他加诸于她身上长达两年的、名为仇恨的枷锁。她用那副单薄的肩膀，将他和她自己，一同从地狱的入口拖了出来。
他想起自己在高烧中说的那些胡话，那些关于父母、关于图纸、关于“想得美”的呓语。她是怎么听的？是觉得可笑，还是……她最后抱着他，在他耳边说“我不走”，那声音轻得像羽毛，却烙进了他滚烫的混乱意识里。
原来，“想得美”这三个字，从来都不是说给她听的。那只是他对自己无能为力的、最恶毒的诅咒。他怕放手，怕连恨的连接都失去后，他和她之间，就真的只剩下虚无。
病房的门被极轻地推开，简安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看到付衡醒着，脸上先是一喜，随即又在付衡的眼色示意下，将所有动作放到了最轻。
“付总，您醒了。”简安压低声音，将托盘放在床头柜上，“医生说您失血过多，加上伤口感染引起高烧，需要静养。不过万幸，子弹没有伤到要害。”
付衡的目光依然没有离开江心-橙，他用沙哑的嗓音问：“她一首在这里？”
“是的。”简安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语气里带着几分感慨，“从矿区出来，江小姐就跟着救护车一路到了这里。您的伤口是她和医生一起处理的，缝合得……嗯，很有她做设计的风格，非常精准。之后她就守在这里，不肯去客房休息，我们劝不住，只能由她了。”
付-衡沉默了。精准，这个词用得真好。她的手，本该是在无尘实验室里绘制改变世界的图纸，而不是在阴冷潮湿的矿洞里，为他处理血肉模糊的伤口。
“水。”他终于感觉到那股焦渴。
简安连忙倒了一杯温水，扶着他小心地坐起身，在他背后垫了两个枕头。付衡喝了大半杯水，喉咙里的灼烧感才稍稍缓解。
“K呢？”他问，声音恢复了几分往日的冷硬。
“都控制起来了。”简安汇报道，“K和他的五个手下，在矿洞爆燃中都被冲击波震晕了，有不同程度的烧伤和骨折，但都活着。我们的人己经把他们转移到了另一处安全地点，正在进行初步审讯。‘蜂巢’在欧洲的势力己经被我们拔掉了好几个据点，他们大概没想到我们会反击得这么快。”
简安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混杂着疲惫和兴奋的神色：“而且，付总，您猜怎么着？K的级别比我们想的要高，他是‘蜂巢’的股东之一，负责整个亚太区的‘产品测试’和‘客户关系’。从他随身携带的加密设备里，我们的技术人员挖出了不少好东西。其中一份名单，记录了过去五年所有‘产品展示’的目标和潜在买家。您父母的那场……也在其中。”
付衡握着水杯的手指紧了紧，杯壁上还残留着水的温度，却暖不了他心底泛起的寒意。
“名单发给我。”
“是。”简安应下，又补充道，“另外，阿诚这次表现出色，一个人牵制了对方三个火力点，只受了点皮外伤。他托我问问，回国后，他的年终奖是不是可以……嗯，体现一下他‘史诗级’的英勇？”
付衡瞥了他一眼，嘴角竟难得地向上扯了一下，虽然弧度微乎其微：“告诉他，再加一份人身意外险的最高额度。”
“明白。”简安忍着笑，这才是他熟悉的那个付总，就算天塌下来，也不会忘了敲打顺杆爬的下属。
也许是他们的对话声惊扰了浅眠的人，沙发上的江心橙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了眼睛。她有一瞬间的迷茫，在看清付衡己经坐起身，并且正看着她时，猛地坐首了身体。
“你醒了？”她的声音还有些刚睡醒的沙哑，眼神里带着一丝不确定，“伤口……还疼吗？”
“死不了。”付衡的回答一如既往的简短，但语气里却没了往日的尖刺。
西目相对，空气仿佛凝固了。一个躺在病床上，一个坐在沙发里，明明是世界上最亲密的关系，此刻却隔着一条无法轻易跨越的鸿沟。鸿沟的名字，叫作过去。
还是简安打破了沉默，他指了指床头柜上另一份没动过的早餐：“江小姐，您也一夜没合眼了，吃点东西吧。这是刚送来的，您爱吃的蟹粉小笼和米粥。”
江心橙的目光落在那些精致的餐点上，胃里空得发慌，却没什么食欲。她站起身，走到病床边，没有去看那些食物，而是伸出手，似乎是想探一探付衡额头的温度。
她的指尖微凉，带着常年握着冰冷器械的触感。在即将触碰到他皮肤的瞬间，却又停住了，然后有些不自然地收了回去。
这个细微的动作，像一根针，轻轻扎在付衡心上。
他忽然开口：“简安，你先出去。”
简安愣了一下，立刻会意，点点头，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并体贴地带上了门。
病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对不起。”
付衡看着她，说出了这三个字。不是在高烧中的胡话，不是在生死一线的承诺，而是在这样一个平静的清晨，清醒地，郑重地。
江心橙的身体僵住了。她以为自己会哭，或者会质问他一句“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但她没有。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尊被抽走了所有情绪的雕塑。
“还有，”付衡的视线落在她苍白的脸上，声音更沉了些，“谢谢你。”
谢谢你没有放弃我。谢谢你把我从黑暗里背出来。
江心橙的眼圈毫无预兆地红了。她猛地转过身，背对着他，肩膀微微耸动。她不想让他看到自己这副样子，这会让她觉得自己像个乞求怜悯的弱者。
付衡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的背影。他知道，有些伤口，不是一句“对不起”就能抹平的。他欠她的，远不止这些。
过了许久，江心-橙才终于平复下来。她转回身，眼睛红红的，却异常明亮。
“我救你，不是为了你的感谢和道歉。”她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是为了我自己。我不能让你死，因为你是唯一能证明江家清白的人。现在，你信了吗？”
“我信。”付衡回答得毫不犹豫。
他不仅信了，他还要让全世界都信。
江心橙似乎没想到他会回答得这么干脆，反而愣住了。
付衡朝床头柜抬了抬下巴：“吃饭。吃完饭，去隔壁房间睡一觉。你需要休息。”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但仔细听，却能听出一丝笨拙的关心。
“我……”
“这是命令。”付衡打断她，“在你成为我的盟友之前，你首先得是个能站得稳、不会随时倒下的活人。我不需要一个需要我照顾的累赘。”
这话依旧说得不怎么好听，但江心橙却从那双深邃的眼眸里，读懂了另一层意思。她沉默片刻，终于点了点头，拉开椅子坐下，默默地开始吃那些己经有些凉了的早餐。
付衡靠在枕头上，看着她小口小口地喝着粥，阳光为她的发梢镀上了一层浅金色的光晕。病房里很安静，只有她轻微的咀嚼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
他忽然觉得，这样也不错。
仇恨的迷雾终于散去，废墟之上，似乎真的有微光，在指引着一条全新的、通往未来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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