套房里的暖气开得很足，与门外冰冷的现实割裂成了两个世界。江心橙站在卧室门口，脚下的长绒地毯柔软得不真实，像踩在云上。她想起自己公寓里那片被图纸和泡面桶覆盖的冰冷地板，恍如隔世。
付衡没有再理她。他脱下沾染了风雪的大衣，随意扔在沙发上，露出里面剪裁精良的白衬衫。他挽起袖口，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然后就那么席地而坐，将行囊里的东西全部倒了出来。
她的电脑，她的手稿，她这一年多来的全部心血，就那么散落在他脚边昂贵的波斯地毯上。
他拿起那沓她父亲的手稿，借着客厅水晶吊灯的光，一页一页地看。他的姿态很专注，眉头紧锁，金丝眼镜的镜片反射着冰冷的光。这个男人，无论身处何种境地，都带着一种天生的、不容侵犯的贵气，哪怕是坐在地上，也像坐在王座上。
江心橙默默地走进卧室，关上了门。
门板隔绝了他的视线，却隔绝不了他的存在感。她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流光溢彩的陌生城市。万家灯火，没有一盏是为她而亮。在这里，她比在那个破败公寓里更加孤独。
她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首到房门被轻轻敲响。
她没有动。
门外传来简安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恭谨而妥帖：“夫人，我给您准备了换洗衣物和一些日用品，就放在门口了。您有什么需要，随时可以吩咐。”
又是这样。付衡的命令是“不准踏出房门”，简安的执行却是“您有什么需要随时吩咐”。这个跟了付衡多年的男人，总能用最温和的方式，把他老板那些带刺的指令打磨得不那么伤人。
江心橙走过去，打开门。门口果然放着几个精致的购物纸袋，从贴身衣物到护肤品，一应俱全，全是她惯用的牌子。
她拎着袋子回到房间，走进浴室。热水从花洒中喷涌而出，氤氲的水汽模糊了镜子，也模糊了她的视线。她脱下那件穿了不知多久的旧毛衣，温热的水流冲刷着冰冷的皮肤，她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刺痛。
后背，撞在墙上的地方，己经青紫了一片。
她伸出手，轻轻碰了一下，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可这点皮肉之痛，远不及心里翻江倒海的万分之一。
他救了她。
这个认知，像一艘撞向冰山的巨轮，在她脑海里掀起滔天巨浪。他用最伤人的话语将她钉在耻辱柱上，却又用自己的身体为她挡住了致命的危险。
恨与护，爱与仇，在他身上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她牢牢困在中央。
洗完澡，换上干净柔软的睡袍，江心橙感觉自己像是活了过来。饥饿感也随之变得清晰。她打开房门，客厅里静悄悄的。
付衡还坐在原来的地方，只是姿势换了，他靠着沙发，双腿随意伸展，手里依然拿着那些手稿。他看得极其投入，连她走出来都没有察觉。茶几上放着简安送来的食物，没动过。
江心橙的目光，落在了那台被他一并带来的旧电脑上。
那里有她所有的计算数据，有她刚刚找到的那篇关于“晶格自愈合”的论文。没有它，光有手稿，她什么也做不了。
她必须拿回来。
她深吸一口气，走了过去。
她的脚步很轻，但付衡还是察觉了。他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扫了过来，带着审视。看到她换了一身衣服，头发还湿漉漉地披在肩上，他的眼神暗了暗，没说话。
“我的电脑。”江心橙站定在他面前，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付衡的视线从她脸上，慢慢移到她光着的脚上。长绒地毯很厚，但她刚洗完澡，湿着头发，就这么赤着脚……
他心底莫名升起一股火气，说不清是冲着谁。
“急什么？”他把手稿扔到一边，站起身。他比她高出一个头还多，站起来后，强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想继续帮你父亲完成他的杀人武器？”
又是这句话。
江心橙的指甲掐进了掌心，“我说了，我是在查明真相。”
“真相？”付衡冷笑，他绕过她，走到吧台，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真相就是，有人想杀你灭口。而你，江心橙，现在是我手里唯一的筹码。你的电脑，你的手稿，在你把所有事情交代清楚之前，都属于我。”
他喝了一口酒，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却压不住心里的烦躁。
江心橙看着他的背影，这个男人总是能轻易地用三言两语，将她心里刚刚升起的那一点点涟漪，彻底冰封。
筹码。原来她只是一个筹码。
她不说话了，转身就想回房间。
“站住。”付衡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她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过来，把东西吃了。”他指了指茶几上的食物。
“我不饿。”
“我让你吃了它。”他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
两人就这么僵持着。一个背对着，倔强地不肯动，一个盯着她的背影，耐心正在告罄。
这时，救星简安又出现了。他像个幽灵一样，无声无息地推着一辆餐车进来，上面是热气腾腾的中式晚餐。
“付总，夫人，晚餐准备好了。”简安的出现，瞬间打破了凝固的气氛。他看了一眼僵持的两人，又看了一眼茶几上没动的糕点，心里门儿清。
“这家酒店的中餐总厨是您以前从国内带过来的，这道松鼠鳜鱼是夫人的最爱，我特意让他做的。”简安一边说，一边将菜肴布置在餐厅的圆桌上，动作行云流水，仿佛没看到两人之间紧张的电场。
付衡没说话，径首走到餐桌边坐下。
江心橙站着没动。
简安看了一眼付衡，见老板脸色不善，但没发作，便斗胆走到江心橙身边，压低声音劝道：“夫人，您好歹吃一点。您不吃，付总他……他也不会吃的。”
江心橙的心猛地一颤，下意识地看向付衡。他正低头喝着汤，侧脸线条冷硬，看不出任何情绪。
她终究还是走了过去，在离他最远的位置坐下。
这顿饭吃得异常沉默。餐具碰撞的声音都显得格外刺耳。付衡吃得很快，像是完成任务。江心橙小口地吃着，那道她曾经最爱的松鼠鳜鱼，酸甜的味道在嘴里化开，却尝不出半分喜悦，只觉得酸涩。
饭后，简安撤走餐具，又泡上了一壶热茶。
“付总，A国那边有初步消息了。”简安站在一旁，低声汇报。
付衡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说。”
“您让查的那家研究所，背景很干净，是一家纯粹的民营学术机构。但是，它最大的投资方，是一个名为‘信标’的海外基金会。”
“信标？”付衡皱眉。
“是。这个基金会非常神秘，表面上做慈善和天使投资，但我们深挖了一下，发现它和好几个国家的军工复合体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而且……”简安顿了顿，看了一眼江心橙，“江重安先生当年在海外求学时，他的一位导师，后来正是‘信标’基金会的创始人之一。”
客厅里陷入了死寂。
江心橙握着杯子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父亲的导师？信标基金会？
一条模糊的线，在她脑中慢慢清晰。
付衡放下茶杯，站起身，重新走到那堆手稿前。他蹲下身，拿起那几张写着红色批注的纸，再回头看江心橙，眼神变得极其复杂。
“这些红字，你看得懂吗？”他问。
江心橙没有立刻回答。
“我需要你的电脑。”她重复道，这一次，语气里带着不容商量的坚持。
付衡盯着她看了几秒，忽然笑了。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欣赏。
他终于意识到，他面对的不是一个需要他庇护的金丝雀，也不是一个只会哭泣的弱者。她是一头被困的猛兽，爪牙被拔，但骨子里的骄傲和强悍，从未消失。
他需要她。不是作为筹码，而是作为解开谜题的钥匙。
“简安。”他头也不回地吩咐。
“在。”
“把电脑给她。再搬一张桌子过来。”付衡指了指自己身边的空地，“就在这里。在我眼皮子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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