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台二手的宝鸡CK6140数控车床，是在一个铅灰色天空压着细雪的午后，被一辆浑身哐当作响的旧货车拉进泗水镇的。
工坊门口围了不少看热闹的邻居，对着这个看起来比工坊里所有老家伙都“年轻”不少的铁疙瘩指指点点。江德贵没出去，就站在工坊最里面，隔着昏暗的光线，远远望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夹着烟的手指，微微发抖。
卸车、定位、调试…卖家派来的老师傅忙活了大半天。江源庆全程跟着，不错眼地看着每一个步骤，问着生涩的专业问题。老师傅话不多，但看他学得认真，也愿意多指点两句。
通上电，数控系统屏幕亮起幽幽的蓝光。老师傅演示了一遍简单的对刀和程序调用。刀架精准移动，车刀切削下银亮的卷屑，发出不同于老式车床的、更加尖锐急促的嘶鸣。
声音不一样了。工坊里的空气，仿佛也随之震动起来。
送走调试师傅，工坊里只剩下父子两人和那台新来的、沉默而精准的机器。
江德贵慢慢踱过去，伸出手，想摸一下那冰冷的钣金防护罩，又在快要触及时停住，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他围着机床转了两圈，目光复杂地扫过那闪亮的导轨、精密的滚珠丝杠、还有那个他完全看不懂的数控面板。
“这玩意儿…真比人听话？”他最终嘟囔了一句，像是问儿子，又像是问自己。
“编好程序，比人稳当。”江源庆站在控制面板前，手指悬在按键上。他买来了编程的基础教材，厚厚一摞，堆在墙角那张破桌子上，己经翻得起毛。
新的机器带来了新的希望，也带来了新的压力。那西万二千块钱，几乎是工坊此刻全部的家底，还搭上了之前修复海德堡和摇臂钻攒下的大部分盈余。铁皮盒子一下子又瘪了下去。
债，还在那里。每个月的利息，像隐形的鞭子。
数控车床吃电比老设备更凶。第一个月的电费单子送来，江德贵捏着看了半天，脸色比纸还白。
“得让它动起来。”江源庆看着父亲，声音低沉，“不能闲着。”
他开始更加疯狂地在网上搜寻订单。不再局限于那些维修零活，而是开始瞄准一些小批量的、对精度有要求的轴类、套类零件加工。他利用数控车床可以精准复制的特性，报价比那些还在用普车的竞争对手更有优势。
但订单不会自己飞来。很多时候，他需要一遍遍解释数控加工和普通加工的区别，需要应对客户对“小作坊用数控床子”质疑，需要熬夜编写和调试复杂的加工程序。
第一个像样的批量订单，是邻市一家小自动化设备厂提供的导杆，一百件，材质是不锈钢，有几个台阶面的公差要求很严。
不锈钢难加工，容易粘刀，磨损刀具。编程、选刀、设定切削参数…每一个环节都不能错。江源庆对照着教材，反复模拟，额头上全是汗。
正式加工那天，江德贵远远站着看，不敢靠近。听着刀尖切削不锈钢发出的独特嘶叫，看着那不断飞出的、卷曲坚韧的铁屑，他眉头拧成了疙瘩。
第一个件加工完。江源庆停机，测量。关键尺寸都在公差范围内，但光洁度不够理想，有一个台阶处有明显的振纹。
“转速太高，进给慢了。”他喃喃自语，立刻修改程序参数。
第二次试切。振纹消失了，但刀具磨损比预想的快。
再调整…再试…
不锈钢导杆的加工，比预想中艰难。报废了两个件，崩了一把刀片。江德贵的脸色越来越黑，但看着儿子全神贯注、不停尝试调整的侧脸，他把骂人的话又死死咽了回去。
首到深夜，终于找到了最合适的参数组合。我的创业时代1984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我的创业时代1984最新章节随便看！加工出的零件尺寸稳定，表面光洁。江源庆才长长松了口气，感觉后背的衣服早己被冷汗浸透。
一百件导杆，那台数控车床兢兢业业地干了两天两夜。江源庆几乎没合眼，守着机床，隔一段时间就检查一下刀具磨损和加工尺寸。
交货那天，对方质检员拿着千分尺和粗糙度仪，反复检测了几个零件，最后满意地点点头。
货款结算。虽然扣除材料、电费、刀具损耗，利润远没有想象中那么丰厚，但这笔钱，是那台数控车床实实在在挣回来的第一桶金。
江德贵捏着那笔钱，没说话，只是转身去给数控车床的导轨仔细上油，动作轻柔。
数控车床渐渐成了工坊的主力。它稳定、精准、不知疲倦，只要程序正确，就能源源不断地生产出合格的零件。江源庆接订单的底气足了一些，开始敢接一些更复杂、单价也稍高的活儿。
他晚上啃书本学编程的时间越来越长。那本厚厚的教材被他翻得卷了边，上面写满了笔记。有时为了解决一个加工难题，他会对着电脑屏幕沉思到凌晨，手指无意识地在油腻的桌面上划着走刀路径。
工坊的格局悄悄发生了变化。那台数控车床占据了最中心、最明亮的位置。老式的仪表车床和摇臂铣被挤到了角落，使用的频率越来越低。它们像是退休的老兵，沉默地看着新的主力冲锋陷阵。
江德贵更多时候是给儿子打下手——准备毛坯、装卸工件、打扫铁屑。他看着儿子熟练地操作那套他完全不懂的系统，看着那些复杂的代码转化成精准的金属运动，眼神里的东西越来越复杂。有骄傲，有落寞，更多的是一种被时代洪流悄然推开的惶然。
一天晚上，江源庆正在调试一个新零件的加工程序，遇到了一个关于刀尖圆弧补偿的问题，卡住了。他翻遍教材和网上能找到的资料，试了几种方法，模拟结果都不对。
工坊里很安静，只有电脑风扇的嗡嗡声。
江德贵洗完手，准备回屋，看见儿子眉头紧锁的样子，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来。
“哪…卡住了？”他声音干涩地问。
江源庆愣了一下，指着屏幕上的一段代码和模拟图形：“这里，补偿方向好像反了，但按说明书改过来又过切…”
江德贵眯着眼，看着那些天书般的代码和三维图形，看了半天，茫然地摇摇头：“这…我不懂。”
沉默了一下，他却又指着模拟图形上工件的一个角落：“不过…这个地方，要是刀子这么拐过去，容易憋劲，以前用普车干类似的活，得减速…”
他凭的是几十年手感积累的经验，和那套数控系统的逻辑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东西。
江源庆却猛地一怔。他再次看向屏幕，快速修改了几个参数，重新进行刀路模拟。
绿色的刀轨流畅地绕过了那个角落，没有发生过切。
“好了！”江源庆长出一口气，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爸，你说对了！”
江德贵看着儿子脸上的笑，又看看屏幕上那条自己完全看不懂的绿色线条，有些局促地搓了搓手，咧咧嘴，想笑一下，却没笑出来，最终只是点点头。
“好了就行…好了就行…”
他转身，佝偻着背，慢慢走回里屋。昏黄的灯光将他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满是油污的地面上。
窗外，雪还在细细密密地下着，无声无息，覆盖了旧年的痕迹。
数控车床的屏幕蓝光幽幽，映着江源庆年轻却沾染了疲惫与专注的脸庞。他敲下启动键。
机床又一次发出精准而高效的嘶鸣，新的金属碎屑，闪着冷冽的光，不断飞溅出来，落在截然不同的未来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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