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裹挟着潮湿的泥土气息和工业园排放的微弱酸味,再一次漫过泗水镇。德贵工坊里的格局,己在不知不觉中彻底调换了方位。
那台宝鸡产的二手数控车床占据了工坊采光最好、最干燥的中心区域,脚下的地面积着一层均匀的、银灰色的新鲜铁屑。它运行时发出的高频嘶鸣,成了这里新的背景音,精准,高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现代感。旁边那台老旧的仪表车床和摇臂铣,则被推挤到更阴暗的角落,身上落着灰,像是被遗忘的老人,只有在加工些极度简单或不重要的零活时,才会被短暂地唤醒,发出几声沉重而落伍的喘息。
江源庆大部分时间都守在那块幽蓝色的数控屏幕前。下巴上冒出了青黑的胡茬,眼下的阴影因为长期熬夜编程而愈发深重。他的手指在油腻的键盘上移动,敲击出旁人听不懂的G代码和M指令,偶尔停下来,用游标卡尺或千分尺快速检测刚加工好的工件,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
收入确实增加了。数控车床带来的效率和精度,让他能接一些单价更高、批量更大的订单。铁皮盒子里的“应急金”重新开始缓慢堆积,虽然距离彻底还清债务依然遥远,但至少,每个月的利息不再是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巨石。
变化悄然发生。以前来取货的客户,大多是行色匆匆的老师傅或小老板,递过来的往往是现金,沾着油污或汗水。现在,偶尔会有穿着干净工装、拿着文件夹的年轻质检员上门,他们会用电子仪器仔细测量,然后通过手机转账支付货款,还会提供规范的送货单。
工坊里也开始出现一些新面孔。江源庆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江德贵年纪大了,精细的数控操作也跟不上。他试着招了一个刚从技校毕业的学徒,叫小斌,十八九岁,瘦高个,话不多,但眼里有活,学得也快。主要是帮忙装卸工件、打扫卫生、跑腿送些小件。
小斌的到来,让江德贵显得更加沉默。他依旧每天在工坊里转悠,给老设备上上油,整理一下杂乱的工具,但更多时候,是蹲在门口抽烟,看着儿子和小斌围着那台数控车床忙碌,眼神空茫,像是在看另一个世界的故事。那台他曾经视若珍宝、如今却只能沉默旁立的海德堡注塑机,庞大的身躯投下的阴影,恰好将他笼罩其中。
这天下午,一辆黑色的帕萨特轿车,无声地滑停在工坊门口泥泞的空地上。这种车在泗水镇不常见。
车门打开,一个穿着藏蓝色夹克、身材微胖、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下了车。他手里拿着一个智能手机,看了看门牌号,又打量了一下低矮破旧的工坊门脸,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他走进工坊,目光迅速扫过环境,在角落那台海德堡上停留片刻,最后落在数控车床前的江源庆身上。
“请问,是江源庆,江老板吗?”他开口,语气带着一种程式化的客气。
江源庆停下机床,转过身。小斌也好奇地抬起头。江德贵从门口的阴影里站起身,警觉地看着这个不速之客。
“我是。您哪位?”江源庆擦了擦手。
男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过来。“我是县里‘精工制造’的采购经理,我姓王。”名片很精致,带着淡淡的香水味,“我们公司主要做出口精密五金件。听说你们这儿…数控加工能力不错?”
“精工制造”是县里近几年引进的明星企业,规模不小,主要做外贸订单。江源庆在本地新闻里看到过。
“谈不上多好,有台数控车,做些常规件。”江源庆语气平淡,心里却快速盘算着对方的来意。
王经理笑了笑,从手机里调出一张图片,是一个结构相当复杂的铜制配件三维图,有几个深孔和异形螺纹,光洁度和公差要求都标得极高。
“这种件,能做吗?第一批先要五百件。材料我们提供。”
江源庆接过手机,放大图片,仔细看着每一个细节。结构确实复杂,对刀具、编程和操作要求都极高。尤其是那个深孔,很容易钻偏或者排屑不畅。
“精度要求很高。”他抬起头,“我们可以试做样品。但批量的话,报废率可能会比较高,单价不能低。”
王经理脸上的笑容淡了些:“江老板,我们是大批量采购,看重的是长期合作和稳定供应。价格方面,肯定要比小作坊有优势才行。”他的目光再次扫过工坊简陋的环境,“而且,你们这儿的质检体系…恐怕跟不上我们的要求。我们每批货都要出COC(符合性证书)的。”
话语里的轻视,像一根细针,无声地刺入空气。
角落里的江德贵猛地咳嗽起来,脸憋得通红。
小斌不知所措地低下头。
江源庆脸上的肌肉绷紧了一瞬,随即恢复平静。他把手机递还给王经理。
“王经理,样品我们可以免费试做。达到要求,再谈价格和后续。达不到,耽误了您时间,我们也没损失。”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干脆,“至于质检,您带来标准,我们就能按标准检。检具的投资,我们会算进成本里。”
王经理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没料到这个年轻人如此镇定且条理清晰。他沉吟了一下。
“行。那就先试五件样品。图纸和材料标准我发你邮箱。三天时间,够吗?”
“够了。”
送走王经理的轿车,工坊里一时寂静无声。那台数控车床也停下了,只有电脑主机风扇还在嗡嗡作响。
江德贵走过来,看着儿子,嘴唇动了动,最终闷声问:“那么复杂的玩意儿…能行吗?搞砸了…得罪人…”
“不接,永远不行。”江源庆己经坐回电脑前,打开了CAD软件,开始研究那张复杂的图纸,“得罪不得罪,东西说了算。”
接下来的三天,工坊里的气氛比修复海德堡时还要紧张。江源庆几乎没合眼,所有时间都花在了编程、模拟、选刀、设计工装上。那五个样品件,每一个步骤都如履薄冰。
深孔加工时,他改进了冷却液喷射角度,手动控制进给,时刻听着钻头的声音。车削异形螺纹时,他修改了三次程序才消除震刀。每一个件做完,他都用新买来的数显千分尺和粗糙度仪反复检测,记录数据。
第三天下午,王经理准时来了。这次,他带来了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白手套的年轻质检员。
五个样品件一字排开在工作台上,闪着均匀的铜光。
质检员一言不发,拿出各种精密量具,开始逐一检测。千分尺的哒哒声、粗糙度仪划过表面的细微摩擦声,在寂静的工坊里被无限放大。
江德贵远远站着,手指蜷缩在油腻的衣兜里,指甲掐进了掌心。小斌大气不敢出。
江源庆站在一旁,面色平静,只有微微抿紧的嘴角泄露出一丝紧张。
检测持续了将近半个小时。质检员最终对王经理点了点头,低声说了句什么。
王经理脸上露出了真正的、带着惊讶的笑容。他走上前,拿起一个样品件,仔细看了看:“厉害啊,江老板!全部达标!尤其是这个深孔和螺纹,做得漂亮!”
他拍了拍江源庆的肩膀:“价格就按你说的!合同明天寄过来!以后这类件,就定点给你们做了!”
黑色的帕萨特再次无声地开走。
江源庆看着手里那张写着初步单价和数量的便签纸,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这笔订单的金额,超过了工坊过去整整三个月的收入总和。
小斌兴奋地脸都红了。江德贵走过来,看着儿子,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用力拍了拍儿子的胳膊,眼圈有些发红,转身快步走开了,背影微微佝偻着。
江源庆没有庆祝。他走到那台数控车床前,看着屏幕上为这个复杂零件编写的、长达数百行的程序代码。
幽蓝的屏幕光,映着他看不出情绪的脸。
他伸手,按下了启动键。
机床再次发出精准的嘶鸣,刀尖刺入冰冷的铜料。
新的订单,新的标准,新的世界,带着巨大的压力和诱惑,如同窗外不可阻挡的春潮,汹涌而至。
而角落里,那面斑驳的墙壁上,那行关于临时方案的粉笔字,在现代化机床的轰鸣声中,显得愈发沉默和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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