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雷雨来得又急又猛，豆大的雨点砸在工坊的铁皮屋顶上，噼啪作响，几乎盖过了机床的轰鸣。湿热的空气黏糊糊地裹在人身上，混合着切削液、铁锈和雨水的土腥气，闷得人喘不过气。
“精工制造”的那笔订单，像一把双刃剑。它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稳定收入和来自“正规军”的认可，但也将德贵工坊彻底绑上了一架高速运转的战车。
五百件复杂铜件的订单只是开始。随后，类似结构的铝件、不锈钢件订单接踵而至，批量越来越大，交期却越来越短。王经理的电话成了工坊里最频繁的噪音，内容从最初的客气询价，逐渐变成了不容置疑的交期催促和质量追问。
“小江老板，这批货船期卡得很死，最迟下周三必须全部发出！”
“江老板，这批铝件阳极氧化后发现有轻微划伤，是不是你们去毛刺没处理干净？”
“源庆啊，国外客户追加了三百件，下个月五号要，能不能挤出来？价格好商量！”
“价格好商量”背后，是更苛刻的条款和更紧张的工期。
那台二手的宝鸡数控车床开始超负荷运转。每天工作超过十八个小时，导轨磨损的速度明显加快，换刀机构的精度也出现了细微的偏差。江源庆不得不花费更多时间进行保养和调试，有时甚至需要手动补偿机床的误差。
一个人根本忙不过来。学徒小斌己经能独立操作那台老仪表车床干些粗活，但数控机床他还没摸到门道。江德贵负责所有的物料准备、搬运和大部分的后道处理——去毛刺、清洗、简单包装。他沉默地干着，动作比以前更慢，腰似乎也更弯了，时常看着那台日夜嘶鸣的数控车床发呆。
招人成了迫在眉睫的事情。
但在这苏北小镇，懂数控的年轻人凤毛麟角，大多都去了南方或者大城市的大厂。江源庆试着在门口贴了招工启事，来了几个应聘者，不是年纪太大只会普车，就是眼高手低嫌工坊太小、工资太低。
最后，还是通过小斌介绍，来了一个他技校的同学，叫小超。人很瘦小，话不多，在南方电子厂干过半年流水线，受不了约束跑回来的，对数控有点理论基础，但根本没实际操作过。
“庆哥，你教教我，我肯定好好学。”小超看着那台复杂的机床，眼神里有点畏缩，又有点渴望。
江源庆没得选。他只能挤出宝贵的时间，从最基础的G代码教起，手把手地教他对刀、装夹、调用程序。小超学得磕磕绊绊，第一次独立操作就撞了刀，崩碎了一块昂贵的陶瓷刀片，吓得脸都白了。
江源庆看着那碎裂的刀片，太阳穴突突地跳，一股火气首冲头顶，却硬生生压了下去。他只是深吸一口气，拍了拍小超的肩膀：“记住这次怎么撞的。下次注意。继续。”
他知道，发火解决不了问题。工坊需要人。
小超之后，又陆陆续续来了两个工人，一个是在老家农机厂下岗的老师傅，只会普车，另一个是没什么文化的本地小伙，只能干搬运和打扫的力气活。
小小的工坊一下子挤进了五六个人，顿时显得拥挤不堪。工具、物料、半成品堆得到处都是。不同机床的噪音、不同人的说话声、手机铃声、还有王经理永不间断的催货电话，交织在一起，混乱而焦灼。
江源庆的角色彻底变了。他不再是一个具体操作工，而是成了生产组织者、技术员、质检员、采购员，甚至还是消防员——随时要处理各种突发状况：机床报警、刀具崩裂、尺寸超差、工人操作失误…
他睡得越来越少，烟抽得越来越凶。眼睛里的红血丝再也没有褪去过。那本厚厚的数控编程教材被扔在角落，盖上了一层薄灰——他己经没时间系统学习了，所有问题都靠边干边摸索，或者在网上零散地查资料求助。
利润确实在增长。铁皮盒子里的钱越来越多，每个月都能拿出相当一部分去还债。债主上门的次数明显减少了。
但江源庆却感觉比以前更穷。每一分钱似乎刚刚进来，立刻就流向了其他地方——购买更耐用的进口刀具、添置必需的检测器具、支付工人越来越高的工资（虽然依旧低于市场价）、预付下一批材料的订金、支付疯狂上涨的电费…
他盘算过无数次换一台更好、更新的数控车床，甚至添一台二手的加工中心。但算来算去，那点利润刚刚够覆盖眼前急速扩张的成本和偿还旧债，根本无力承担新一轮的设备投资。
他被困在了一个奇怪的循环里：订单越多，越忙，越需要投入，但利润却被各个环节稀释，难以积累起实现跨越的资本。
一天傍晚，暴雨初歇。工人们都下班了，只有小斌还在清理数控车床下面的铁屑。江源庆疲惫地坐在电脑前，核对明天的生产计划和对王经理的报价单。
江德贵慢慢踱过来，手里拿着一个搪瓷缸，里面是泡得浓酽的茶。他放在儿子手边。
“源庆，”他声音沙哑，“这样下去不行…人吃不消，机器也吃不消。”
江源庆没抬头，手指飞快地敲着计算器：“我知道。做完这批货，我跟王经理谈谈，看能不能涨点价。”
“不是价钱的事。”江德贵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是…这摊子，铺得太快了。咱就这点地方，这几个人，接那么多活，万一…万一哪个环节出个大纰漏，赔都赔不起。”
他指着那台满是油污却仍在运转的数控车床：“这老伙计，最近声音不对，我听着轴承怕是快了。还有那海德堡，”他看向角落，“好久没动了，液压油都快沉淀了…”
他的担忧，江源庆何尝不知。但他停不下来。王经理的电话、银行的催款短信、工人的工资表…像一条条无形的鞭子，抽着他只能往前跑。
“爸，我心里有数。”他打断父亲，语气带着不易察觉的烦躁，“债还没还清，现在不能停。”
江德贵看着儿子瘦削的侧脸和紧抿的嘴唇，剩下的话堵在了喉咙里。他默默站了一会儿，转身走开了，背影消失在工坊昏暗的角落里。
江源庆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目光扫过电脑屏幕右下角的时间。晚上九点了。
他点开邮箱，有一封新邮件。是赵明启那个己经沉寂许久的邮箱地址发来的。
邮件内容很短，没有称呼，没有寒暄，只有冷冰冰的两行字：
“近期注意现金流。行业风声紧，下游回款变慢。另，之前提供的配件，务必用于正规渠道。”
邮件末尾，没有署名。
江源庆盯着那两行字，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了一下。
风声紧？回款变慢？正规渠道？
这是什么意思？警告？还是提醒？
赵明启到底是谁？他为什么突然消失，又突然发来这样一封没头没脑的邮件？
窗外，又一道闪电划过，短暂地照亮了工坊里拥挤的机床、堆叠的物料和那面斑驳的墙壁。
雷声滚滚而来。
江源庆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他忽然意识到，工坊这艘刚刚勉强加速的小船，驶入的可能是一片远比想象中更加幽暗、风急浪高的海域。
而他现在，连一张像样的海图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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