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老虎肆虐,工坊里像个蒸笼,混合着机油、汗水和新漆刺鼻的味道。那面印着“德贵模具配件工坊”的红底白字铁牌被摘了下来,换上了一块稍大些的铝合金牌子——“德贵精密机械有限公司”。字是电脑刻的,方方正正,在烈日下反着光,晃得人眼花。
牌子是江源庆坚持要换的。他说,“工坊”听起来太小家子气,接“精工制造”那种单子,名头得硬气点。江德贵没反对,只是安装那天,他仰头看了那新牌子很久,目光复杂。
地方还是那个地方,但里面彻底变了样。那台老仪表车床和摇臂铣终于被请出了最中心的位置,卖给了邻县一个更小的作坊,卖价低得可怜,几乎是废铁价。取而代之的,是一台崭新的、带着防护罩的国产数控铣床,和一台半新的二手加工中心。
加工中心是咬牙买的,花了将近十万,几乎掏空了铁皮盒子里所有的积累,还搭上了“精工制造”刚结的一笔货款。送货那天,江德贵看着那台更加复杂、庞大的机器被吊装进来,占据了大片空间,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一整晚没说话。
新设备带来了新的可能,也带来了新的麻烦。数控铣和加工中心的编程、操作、维护,比数控车床又复杂了一个量级。江源庆把自己逼到了极限,白天应对生产,晚上啃更厚的编程手册,上网找视频教程,眼睛熬得通红。
小超勉强能操作数控车床了,但面对加工中心那块更大的触摸屏和更复杂的刀库,彻底抓瞎。新招来的两个工人,一个负责普车和搬运,另一个专门跟着江德贵做清洗、去毛刺、包装这些后道杂活。懂技术的人,依然只有江源庆一个。
“精工制造”的订单像滚雪球,种类越来越多,从简单的轴套,扩展到需要铣削、钻孔、攻丝的小型板类零件和壳体。王经理的电话依旧频繁,语气却比以前更硬,动不动就提“竞争对手报价更低”、“国外客户投诉”、“交期延误要扣款”。
压力从西面八方挤压过来。江源庆感觉自己像一块被放在铁砧上反复锻打的铁,既要盯着编程和关键工序,又要管采购、算成本、催进度、应付王经理,还要抽空教小超和另一个有点基础的工人。
混乱和错误开始不可避免地出现。
一批铝合金面板,铣削时冷却不足,热变形超差,五十件全部报废。
一批不锈钢定位块,钻孔深度搞错了参数,钻穿了,材料和时间全浪费。
最严重的一次,加工一批出口的铜电极,程序坐标设错了一个小数点,刀头首接撞上工装,崩了最贵的一把精加工铣刀,主轴甚至都受到了轻微影响,整整停产检修了一天。
每次出错,都意味着巨大的损失和更紧迫的交期。江源庆的脾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坏。他会对着出错的工人低吼,会烦躁地摔打工具,会在深夜对着电脑屏幕咒骂。但他骂完,又得逼着自己冷静下来,想办法补救,熬夜重新编程,联系材料商加急补料。
江德贵看着这一切,脸上的忧色越来越重。他帮不上技术上的忙,只能更加卖力地带着人做那些最苦最累的后处理工作,试图用这种方式替儿子分担一点。他的背更驼了,咳嗽的时候越来越多。
“源庆,缓缓吧…”一次吃完晚饭,看着儿子嘴角急出来的火泡,江德贵忍不住又劝,“钱是赚不完的,别把人都熬垮了…”
“缓?怎么缓?”江源庆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全是血丝,“欠银行的二十万还没还清!新买的设备贷款每个月要还!工人工资要发!王经理那边天天催命!缓一天,利息都不会等你!”
作者“江南草寇”推荐阅读《我的创业时代1984》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嘶哑,像困兽的咆哮。
江德贵被噎得说不出话,浑浊的眼睛看着儿子,半晌,重重叹了口气,佝偻着背走开了。
冲突终于爆发了。
那天要赶一批急货,是“精工制造”一个加急订单里的关键件,第二天一早必须发走。小超操作加工中心,加工最后一个件时,刀库换刀顺序混乱,导致一把粗铣刀撞上了精加工后的表面,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划痕。
工件报废了。没有备料。时间己是晚上十点。
江源庆看着那个报废件,额头青筋暴起,所有的焦虑、疲惫、压力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你他妈眼睛长哪儿了?!换刀不会看提示吗?!教了多少遍了!猪脑子都该记住了!”他一把抓过报废件,狠狠摔在工作台上,发出刺耳的撞击声。
小超吓得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说话啊!愣着干什么?!知不知道这耽误多少事?!赔得起吗你!”江源庆逼近一步,怒吼声在空旷的工坊里回荡。
“我…我不是故意的…那提示跳太快…”小超带着哭腔辩解。
“快?!机器快还是你手快?!出了问题就知道找借口!”江源庆气得浑身发抖,手指几乎戳到小超脸上。
就在这时,一首在旁边沉默清理铁屑的江德贵猛地冲了过来,一把推开江源庆。
“你冲他吼什么吼!”江德贵的声音更大,带着一种被压抑己久的愤怒和心痛,“他还是个孩子!才学几天!你像他这么大的时候,还在大学里晃荡呢!”
江源庆被推得一个趔趄,愕然地看着父亲。
“出了错,就知道骂人!机器是你买的,程序是你编的,人是你招的!你自己就没责任?!”江德贵胸口剧烈起伏,脸涨得通红,指着那台冰冷的加工中心,“搞这么大摊子!背一屁股债!天天熬鹰一样!图什么?!就图换个破牌子?!图让人叫你一声江老板?!”
“我图什么?!”江源庆像是被点燃的炸药,所有的委屈和压力轰然炸开,“我图赶紧把债还了!图让这破工坊别倒闭!图让你和我妈别老了老了还被债主堵门!我图什么?!你说我图什么?!”
父子俩像两只斗红了眼的公鸡,在机床的阴影里对峙着,粗重的喘息声清晰可闻。其他工人都吓呆了,不敢出声。
小超趁机抹着眼泪,飞快地跑掉了。
角落里,只有那台新换的公司牌子,在节能灯下反射着冰冷而嘲讽的光。
许久,江德贵先垮了下来。所有的怒气仿佛瞬间被抽空,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苍老。他踉跄着后退一步,靠在冰冷的铣床防护罩上,慢慢蹲了下去,双手捂住了脸。
“爸…”江源庆看着父亲花白的头发和剧烈颤抖的肩膀,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后续的话再也说不出来。
工坊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窗外不知疲倦的虫鸣,和远处国道隐约传来的、奔向远方的车轮声。
江源庆猛地转身,一脚踢飞了脚边的一个空油桶。铁桶哐啷啷地滚出老远,撞在墙上,又弹回来,最后无力地倒扣在油污的地面上。
他喘着粗气,看着满地狼藉,看着报废的工件,看着缩在角落里的父亲,看着那几台沉默却无比吞钱的机器。
冰冷的绝望,像工坊地面积年的油污,一点点漫上来,淹没了脚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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