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片雪花悄无声息地落在工坊铁皮屋顶上时，德贵精密机械有限公司正经历着它诞生以来最寒冷的冬天。
“精工制造”的王经理己经快一个月没亲自来了，电话也少了。偶尔打来，不再是催单，而是语气为难地通知：“小江老板，这批货的款子…财务那边卡住了，可能得延半个月…”
或者：“国外客户那边市场不好，下个月的订单量要削减百分之三十…”
甚至有一次：“源庆啊，有个事得跟你商量，新来的采购总监要求所有供应商降价百分之八，你看…”
降价百分之八？江源庆握着电话，手指冰凉。利润本来就像刀片一样薄，再降百分之八，就是亏本赚吆喝。他试图争辩，列举原材料涨价、人工成本增加，但王经理只是在电话那头打着哈哈，语气无奈却不容商量：“没办法，这是总部的规定…理解一下，共渡时艰嘛…”
雪上加霜的是，之前那些靠着“急、难、杂”维系住的周边小厂客户，订单也肉眼可见地稀少起来。打电话过去问，要么是“厂子效益不好，暂时没活儿”，要么是“上面抓得紧，不让外协了”。
工坊里的机器，轰鸣声变得越来越稀疏。那台崭新的加工中心，常常一整天都沉默着，防护罩上落着一层薄灰。数控车床和铣床也只是断断续续地开着，加工着一些零星的、利润微薄的修补件。
空闲下来的工人们，脸上带着无所适从的茫然。小超和另一个操作工大部分时间只能拿着抹布，一遍遍擦拭己经足够干净的机床。负责杂活的老工人，则蹲在门口抽烟，看着外面越来越密的雪幕发呆。
江德贵的咳嗽越来越厉害，佝偻着背，在空旷安静的工坊里慢慢踱步，像一头焦躁不安的老兽。他不再劝儿子什么，只是眼神里的忧虑，浓得化不开。
最大的压力来自银行。每个月的还款日像一道催命符。铁皮盒子早己见底，甚至动用了之前好不容易攒下的一点应急储备金。江源庆跑了几家银行，想申请短期贷款过桥，但对方一查他公司的负债和近几个月的流水，便客气而坚决地拒绝了。
“江先生，不是我们不支持，实在是现在风声紧，上面有规定…”
“您这抵押物也不足啊…”
“等明年开春，形势好了再说？”
明年开春？江源庆看着窗外越积越厚的雪，心里一片冰寒。他还能不能撑到明年开春？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一寸寸漫上来。夜里，他躺在床上，能清晰地听到父亲在隔壁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还有母亲低低的、无奈的叹息。这些声音比王经理的催款电话更让他窒息。
他必须做点什么。
他开始更加疯狂地寻找订单。价格一降再降，几乎贴着成本线报价。以前不屑接的、又脏又累又不赚钱的粗活，现在也毫不犹豫地接过来。他甚至坐长途汽车跑去邻省的两个工业城市，挨家挨户地敲门，推销工坊的加工能力，递上那印着“德贵精密机械有限公司”的新名片。
效果甚微。经济寒潮之下，每个厂家都捂紧了钱袋子。他带去的名片，大多被随手扔在桌角，或者塞进抽屉最底层。
回来的长途汽车上，窗外是茫茫雪原。江源庆靠着冰冷的车窗，疲惫地闭上眼。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是一条短信。他的心猛地一跳，以为是哪个客户回复，急忙打开。
是银行系统的自动提醒：“尊敬的客户，您尾号xxxx的贷款将于12月15日偿还本期本息共计*****.**元，请确保账户余额充足。”
冰冷的数字，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入他早己紧绷的神经。
还有十天。
汽车在雪地里缓慢颠簸。他看着窗外被积雪覆盖的、荒芜的田野，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他可能真的撑不过去了。那些雄心壮志，那些熬夜苦熬，那些父子间的争吵与和解，那些刚刚更换的新牌子…可能很快都会变成一场雪崩后，无人记得的废墟。
一种巨大的、冰冷的无力感，攫住了他。
回到工坊，己是深夜。雪还在下。工坊里只亮着一盏昏暗的灯，江德贵还没睡，坐在炉子边，就着火光看着一张旧图纸发呆。炉子上坐着的水壶，发出轻微的嘶嘶声。
“爸，还没睡？”江源庆抖落身上的雪，声音沙哑。
江德贵抬起头，昏黄的灯光下，他的脸显得格外苍老憔悴。“回来了？吃饭没？”
“吃过了。”江源庆脱下湿透的外套，挂在门口，走到炉子边烤火。父子俩一时无话，只有水壶的嘶鸣和窗外风雪声。
“源庆，”许久，江德贵缓缓开口，声音干涩，“要不…我去找找老胡…”
老胡是收废铁的。江源庆猛地看向父亲。
“那台海德堡…还有那新铣床…也许…”江德贵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听不见，混浊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碎掉了。
卖掉机器？那是饮鸩止渴，是彻底断了根基！江源庆喉咙发紧，一股腥甜涌上舌尖。他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掐进掌心。
就在这时，他那部屏幕己经裂了的二手手机，突兀地响了起来。铃声在寂静的雪夜里格外刺耳。
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外地号码。
江源庆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翻涌的情绪，按了接听。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我的创业时代1984“喂？是江源庆先生吗？”电话那头是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声，语气急促，带着一点南方口音。
“我是。您哪位？”
“江先生您好！冒昧打扰！我是深圳这边‘创科电子’的研发工程师，我姓林！我们急需一批特殊材料的实验用工装夹具，要得非常急！找了珠三角好几家都做不了，要么没材料，要么周期太长！后来是‘精工制造’的王经理…哦不，他之前的一个同事，推荐了您，说您这边可能能解决急难问题！”
创科电子？江源庆没听说过。王经理的同事？他心念电转，语气保持平静：“林工您好，您需要什么材料？什么结构？有图纸吗？”
“有有有！图纸和3D模型我马上发您邮箱！材料是PEEK，您那边有吗？要加工几个小的绝缘套和定位块，结构不复杂，但精度和光洁度要求极高！而且必须用硬质合金刀具低速精加工，不能有任何应力变形！”林语速极快，像打机关枪。
PEEK？一种价格极其昂贵的特种工程塑料！江源庆心里一惊。这种材料他只在资料上看过，从未实际加工过。而且对方的要求…
他快速权衡。材料成本高，加工风险大，要求苛刻，但…对方语气里的急切不像假的。“精工制造”的推荐…或许是个机会？
“PEEK材料我没有现货，需要立刻订购。加工可以试试，但您说的精度和应力问题，我不能保证百分百成功。”他选择实话实说。
“理解！只要尽力！材料费我们可以先打给您！加工费好说！只要快！我们实验室等着做关键测试，就差这几个件了！”林工立刻回应，“最快多久能出来？”
江源庆脑子里飞快计算着材料订货、运输、编程、加工需要的时间。“三天。如果材料明天能发出。”
“好！就三天！我现在就发图纸！材料费马上打给您！拜托了江先生！”林工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千恩万谢地挂了电话。
几分钟后，邮箱提示音响起。图纸和模型来了。又过了几分钟，手机短信提示，一笔五万块的转账汇入，备注是“PEEK材料费及预付款”。
江源庆看着短信上那个数字，又看了看窗外漫天的大雪，感觉有些不真实。
“咋了？”江德贵凑过来，担心地问。
江源庆把手机递给他看，简单说了情况。
江德贵看着那笔巨款（对他们而言），又看看儿子凝重的脸色，张了张嘴，最终只吐出两个字：“小心点。”
这一夜，江源庆彻底无眠。他研究图纸，查询PEEK材料的加工特性，订购材料，编写加工程序…每一个环节都如履薄冰。他知道，这可能是寒冬里唯一照进来的一束光，他必须抓住，不能有任何闪失。
材料第二天下午通过航空件加急送到。工坊里所有其他事情全部暂停。江源庆亲自操作那台精度最高的数控车床，换上全新的硬质合金刀具，设定最低的转速和最精细的进给量。
小斌和小超屏息站在旁边看。江德贵也远远守着，不敢靠近。
切削PEEK材料的感觉很奇特，没有金属切削的嘶鸣，只有一种轻微的、近乎柔软的摩擦声。银白色的、卷曲的屑片缓缓排出，带着一种特殊的气味。
每一个件加工完成，江源庆都立刻检测尺寸和光洁度，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
第三天下午，最后一个PEEK绝缘套加工完成。尺寸完美，光洁度如镜。
江源庆仔细包装好，叫了最快的快递，保价发出。
邮件发出后，他几乎虚脱地坐在椅子上，连一根手指都不想动。
第二天傍晚，林工的电话就打了过来，声音兴奋得变了调：“江先生！件收到了！完美！太完美了！完全符合要求！测试非常成功！您可帮了我们大忙了！”
紧接着，第二笔款子，足额的加工费，打到了账户上。利润丰厚。
随着这笔款子一起到来的，还有林工的另一句话：“江先生，您这种解决急难问题的能力和速度，我们非常欣赏！我们后续可能还有一些非标实验件的需求，希望能和您长期合作！”
窗外的雪还在下，但工坊里，那台加工中心的控制屏幽幽地亮着，映着江源庆疲惫却亮起一丝微光的脸。
他看了一眼手机银行里刚刚入账的数字，又看了看日历。
离银行的还款日，还有五天。
他站起身，走到那面斑驳的墙壁前。手指无意识地划过那行早己深入砖缝的粉笔字。
“2000.7.12，德产海德堡HD-205M，液压系统无压力…”
临时方案…隐患…
他忽然想起赵明启那封没头没尾的警告邮件。
“近期注意现金流。行业风声紧…”
“务必用于正规渠道。”
风雪夜里那通救急的电话，那个陌生的林工，那个恰如其分的推荐…真的只是巧合吗？
他慢慢握紧了拳头，又缓缓松开。
然后，他转身，走向那台沉默的加工中心，按下了启动键。
预热。
他需要为下一个未知的订单，做好准备。
雪，总会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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