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终于停了。铅灰色的云层裂开缝隙,漏下几缕苍白无力的阳光,照在泗水镇积雪的屋顶和泥泞的街道上。寒冷依旧刺骨,是一种湿漉漉、能钻进骨头缝里的冷。
德贵精密机械有限公司的工坊里,气氛却比化雪天更凝滞。那台价值不菲的加工中心彻底沉默了,防护罩上落着的灰,比雪还厚。数控车床和铣床也只是偶尔发出几声短促、无力的呻吟,加工着一些勉强糊口的零碎小件。
“精工制造”的订单锐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王经理的电话越来越少,最后一次通话,语气是公事公办的冷淡:“小江老板,今年的供应商评估出来了,你们这边…嗯…综合评分不太理想,明年份额可能会调整,有个心理准备。”
“调整”是多少?没人知道。但冰冷的现实是,工坊的现金流,像被冻住的溪流,几乎彻底断流。
银行的还款日一次次逼近,像悬在头顶的铡刀。江源庆跑遍了县里所有能想到的金融机构,甚至试探了民间借贷的门槛,回应无一例外是摇头和婉拒。经济下行,银根收紧,谁也不愿意把钱扔进一个看不到前景的小微企业。
铁皮盒子早就空了。工人的工资己经拖欠了半个月。小超和另一个操作工嘴上没说什么,但干活时的眼神己经带了飘忽和迟疑。负责杂活的老工人,吃过午饭就蹲在门口晒太阳,一蹲就是一下午,背影佝偻得像块被风干的石头。
江德贵的咳嗽成了工坊里最常听见的声音,一声接一声,沉闷地敲打着死寂的空气。他不再踱步,大部分时间就缩在炉子边那张破旧的藤椅里,身上盖着件油腻的军大衣,眼神空茫地看着那几台停摆的机器,或者窗外灰白的天空。
绝望,不再是最初那种尖锐的刺痛,而是一种缓慢的、冰冷的窒息,像沼泽地的淤泥,一点点淹没脚踝、膝盖、胸口…
江源庆坐在电脑前,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待付款账单和空荡荡的订单列表。邮箱里除了垃圾广告,没有任何新询盘。他机械地刷新着网页,本地论坛、行业QQ群…信息很多,却都与他无关。那些曾经能带来零星活计的“疑难杂症”,似乎也在这个冬天绝迹了。
他感觉自己也变成了一台即将停摆的机器,每一个零件都在生锈、卡死。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短信提示音。
他几乎是麻木地拿起来看。又是银行的还款提醒。他下意识地想关掉屏幕,手指却僵住了。
发信人号码,不是银行。
是一个陌生的,归属地显示为“上海”的号码。
短信内容很短,没有称呼:
“明日(12月14日)上午十点,县工商银行信贷部,找李主任。提‘赵先生’介绍。或许有机会。”
江源庆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猝然攥紧,又猛地松开!血液轰一下冲上头顶,带来一阵剧烈的眩晕。
赵先生?
赵明启?!
他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动作太大,带倒了旁边的空水杯,杯子滚落在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响声惊动了炉子边的江德贵,他抬起浑浊的眼睛看过来。
“怎么了?”他声音沙哑地问。
江源庆没说话,只是死死盯着手机屏幕,把那短短两行字反复看了十几遍。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希望?还是一个更深的陷阱?赵明启到底想干什么?他人在哪里?为什么用这种方式联系?
无数疑问像沸腾的气泡,在他脑海里翻滚。但此刻,他没有选择。这是黑暗中唯一透进来的一丝光,哪怕是磷火,他也要扑上去。
“爸,”他开口,声音因为紧张而发干,“我明天去趟县工商银行。”
江德贵愣了一下,脸上掠过一丝困惑,随即像是明白了什么,眼神陡然变得复杂,担忧、警惕、还有一丝极微弱的希冀交织在一起。“银行?去干啥?他们…”
“有个机会,去看看。”江源庆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他弯腰捡起地上的玻璃碎片,手指被锋利的边缘划了一下,渗出血珠,他却浑然未觉。
第二天,江源庆换上了唯一一套还算体面的西装,皮鞋擦得锃亮。出门前,他对着工坊那块模糊的玻璃窗照了照,整理了一下衣领。镜子里的男人,瘦削,脸色苍白,眼圈深陷,只有一双眼睛,因为某种孤注一掷的决绝,而显得异常明亮。
县工商银行信贷部。窗明几净,暖气开得很足,与外面湿冷的街道像是两个世界。穿着制服的职员们忙碌着,电话铃声、键盘敲击声、低声交谈声构成一种规范而疏离的氛围。
江源庆向前台说明来意,提了“李主任”和“赵先生介绍”。前台小姐打量了他一眼,打了个电话,然后客气地指引他到一个靠里的办公室。
李主任是个西十多岁、身材微胖、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男人。他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前放着茶杯和一堆文件。看到江源庆,他脸上露出程式化的微笑,示意他坐下。
“江总是吧?德贵精密机械?”李主任翻看着手边的一份材料,语气平淡,“你们公司的情况,我大致了解一些。抵押物不足,负债率偏高,最近流水也不太好看啊。”
江源庆的心沉了下去。他强迫自己保持镇定,点了点头:“是,最近行业不景气,订单受影响。但我们技术实力有,设备也齐全,只要有点流动资金周转,肯定能…”
李主任抬手打断了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一些:“赵先生呢,跟我打过招呼了。他的面子,我们是要给的。”
江源庆屏住呼吸。
“但是,”李主任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严肃,“银行的规矩不能破。贷款,不是不能考虑,但有几个条件。”
“您说。”江源庆手心开始冒汗。
“第一,贷款额度不会太高,最多三十万,先解决你眼前的还款和工资。第二,利率按基准上浮百分之二十。第三,也是最关键的——”李主任盯着他,“需要追加抵押。我看你们公司名下那台新的加工中心,还有点价值。”
加工中心!那是工坊现在最值钱、也是唯一可能打翻身仗的家当了!江源庆喉咙发紧。
“当然,这只是抵押,不是要你卖它。”李主任像是看穿他的心思,身体靠回椅背,语气缓和了些,“赵先生也说了,你是有能力的人,就是差点运气和时机。这笔钱,是帮你过这个坎。以后有了订单,按时还款,机器还是你的。”
办公室里安静下来,只有空调出风口细微的嗡嗡声。
江源庆脑子里飞速盘算着。三十万,刚好能还掉迫在眉睫的银行贷款和拖欠的工资,还能剩下一点点可怜的流动资金。代价是更高的利息和那台加工中心的风险。
他有选择吗?
没有。
“好。”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却清晰,“条件我接受。谢谢李主任。”
走出工商银行的大门,冷风一吹,江源庆才发觉自己后背的西装己经被冷汗浸透了。他手里捏着那份初步同意的贷款意向书,薄薄的几张纸,却重逾千斤。
他没有立刻回去。而是在路边找了个花坛边缘坐下,看着街上车来车往,点着一根烟,用力吸了几口。尼古丁过肺,带来一丝虚假的平静。
赵明启。他到底是谁?一个能轻易影响县城银行信贷主任的人?他为什么一次次地帮自己?那封警告邮件,这条雪中送炭的贷款门路…背后到底是什么?
他想不通。但他知道,这笔钱不是礼物,是燃料,是把他和这台濒临熄火的机器,再次强行推上跑道的燃料。能跑多远,会不会再次爆缸,全看他自己。
踩灭烟头,他站起身,朝着工坊的方向走去。
脚步依旧沉重,但踩在积雪融化后的泥水里,至少有了方向。
回到工坊,江德贵立刻迎了上来,眼神里全是询问。
江源庆没多说,只是把那份贷款意向书递给他。
江德贵戴着老花镜,就着昏暗的光线,仔仔细细、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那张纸。他的手一首在抖,纸张发出窸窣的声响。
看完,他摘下眼镜,用力揉了揉发红的眼睛,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
他只是转身,走到那台落满灰尘的加工中心前,拿起一块干净的抹布,开始一下下地、用力地擦拭起来。
擦拭声沙沙作响,在寂静的工坊里回荡。
江源庆看着父亲的背影,然后走到电脑前,开机。
屏幕亮起,幽光照亮他疲惫却重新燃起火焰的眼睛。
他打开邮箱,开始给所有曾经联系过的客户、所有论坛上可能存在的潜在机会、所有他知道的邮箱地址,发送一封新的邮件。
标题是:“德贵精密机械——专业中小批量精密零件加工,急难件优先。”
雪化了,路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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