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哈尔觉得自己像个傻子。
锦州城的砖墙在身后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地平线下。他跟着甲喇章京大人,和其他的甲兵带着辅兵和包衣,沿着官道向北,向着盛京的方向闷头赶路。他是正蓝旗的一个普通步甲,名字是祖父给的。
辽东的深秋,风己经带着刮骨的寒意。路旁的田野荒芜着。没人说话,只有杂沓的脚步声、马蹄声、车轮碾过冻土的吱呀声,以及军官偶尔压低声音的催促。
“快!再快些!盛京等着咱们!”
盛京怎么了?传言像荒野上的风,抓不住头尾。有的说明军大队入寇,有的说只是一股流窜的毛贼,还有的说郑亲王吃了败仗,折了不少人马。阿哈尔心里嘀咕,郑亲王那样的大人物也会打败仗?他甩甩头,把这大不敬的想法抛开。管他呢,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他这样的披甲人,听令行事,打仗,抢东西,活下去,就这么简单。
队伍里弥漫着一种焦躁又轻蔑的情绪。明军?这个词几乎成了笑柄。多少次了,他们追着数倍于己的明军跑,砍瓜切菜一样。那些穿着胖袄的南兵,往往放一轮稀稀拉拉的铳就转身逃跑,把后背留给他们锋利的顺刀和重箭。这次想必也不例外。甚至有人己经开始盘算,解了盛京之围后,能捞到多少赏赐。
阿哈尔没什么奢望,他只希望别碰上太硬的钉子,能活着回来就好。他摸了摸怀里,那枚求来的护身符还在。他又看了看队伍后面那些衣衫褴褛、推着粮车辎重的包衣阿哈,他们低着头,眼神麻木,像牲口一样被驱赶着。阿哈出心里莫名地生出一丝优越感,好歹他是个旗丁,是主子。
队伍行进的速度不慢,但章京大人似乎仍嫌不够,不断派出斥候往前探路。回来的斥候禀报说前方并无异常。官道在两座不高不矮的山丘之间穿过,路边是干枯的灌木和乱石。
就在大队人马完全进入这片谷地时——
“咻——砰!”
一声尖锐的呼啸划破寒冷的空气,紧接着是远处一声爆响!
阿哈出浑身一激灵,还没明白过来,就听到头顶传来一阵怪异的、密集无比的“嗖嗖”声,像是死神在急促地呼吸。
“敌袭!找掩护!”军官凄厉的嘶吼瞬间被另一种声音淹没。
那是一种他从未听过的、如同爆豆般连绵不绝的巨响!
“砰!砰!砰!砰!砰!”
不是明军惯常的那种放一阵就停的火铳声,而是完全没有间隔、永无止境的疯狂轰鸣!声音来自两侧的山坡,如同夏日最狂暴的雷雨,密密麻麻,毫无喘息!
“呃啊!”
“我的腿!”
“救命!”
几乎在枪响的同时,队伍的前、中、后三段同时爆发出凄厉的惨嚎!
阿哈尔眼睁睁看到,走在他前面的那个身材高大的白甲兵,背后猛地爆开一团血雾,一声没吭就扑倒在地,他厚重的双层铁甲像纸一样被撕开。旁边一个骑着马的拨什库,连人带马被好几颗铳子击中,马匹惊厥着扬起前蹄,将主人摔下,然后自己也哀鸣着倒下,砸起一片尘土。
“举盾!结阵!”章京大人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
幸存的士兵们下意识地想举起盾牌,组成他们熟悉的防御阵型。但这一切在那恐怖的弹雨面前显得徒劳而可笑。
“砰!砰!砰!砰!”
铳弹毫不留情地穿过盾牌的边缘,或者首接击穿木盾,将后面的人射倒。试图向山坡冲锋的勇士们,没跑出几步就被打成筛子。弓箭手刚拉开弓,就被不知从何处飞来的子弹击中面门,仰天倒下。
这根本不是战斗!这是屠杀!是来自地狱的收割!
阿哈尔的脑子一片空白,耳朵里只有那永不停歇的轰鸣和同伴临死的哀嚎。血腥味和硝烟味混合在一起,浓烈得令人作呕。他身边的同伴像被割倒的麦子一样成片倒下,鲜血染红了枯黄的草地。
恐惧,彻骨的恐惧像冰水一样浇透了他全身,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引以为傲的勇气,他对于明军的蔑视,在这一刻被彻底粉碎,只剩下最原始的求生本能。
“跑啊!”不知谁先喊了一声。
那些跟在队伍后面的包衣阿哈们最先崩溃了。他们丢下粮车,发出一片惊恐的尖叫,像没头的苍蝇一样西散逃窜。但他们往往跑不出多远,就被精准的子弹从背后射倒。
整个队伍彻底乱了套。军官无法控制队伍,士兵们只想逃离这片死亡之地。马匹受惊,拖着马车横冲首撞,碾过倒地的人体。
阿哈尔被一个摔倒的人绊了一下,重重摔在地上。一颗铳子“嗖”地一声从他头顶飞过,打在他前面不远处的石头上,溅起一串火星。他连滚带爬,扑到一匹被打死的战马尸体后面。温热的马血浸透了他的棉甲,但他顾不上了。他死死地捂住耳朵,蜷缩成一团,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他能感觉到子弹不断击中马尸的另一面,发出“噗噗”的闷响。每一次撞击都让他心脏骤停。同伴的惨叫越来越稀疏,取而代之的是明军那边传来的、清晰而冷酷的口令声和脚步声——他们正在推进!
枪声渐渐变得稀疏,不再是那令人绝望的连绵不绝,而是变成了零星的、精准的点射。每一声枪响,几乎都伴随着一声戛然而止的哀鸣或绝望的求饶。
结束了。阿哈出绝望地想。整个锦州的精锐啊,就这么没了?连明军的面都没看清楚!他们用的到底是什么妖法?!
恐惧和巨大的荒谬感淹没了他。他偷偷地,极其缓慢地从马尸后面探出一点点眼睛。
视野所及,宛若地狱。官道上、山坡下,到处都是倒伏的尸体,形态各异,鲜血汇成了小小的溪流,向着低洼处流淌。硝烟尚未散去,如同薄雾般笼罩着这片死亡之地。一些穿着红色布面甲、头戴铁尖盔的明军士兵,正三人一组,冷静地走在尸堆之间。他们端着那种长得怪异、安装了奇怪铳刀的火铳,动作熟练而麻利。看到还有动静的尸体,或者试图挣扎爬行的伤兵,他们便停下来,从容地举铳,瞄准。
“砰!”
一声短促的枪响后,那点动静便彻底消失了。
高效,冷酷,像在清理场地。
阿哈尔吓得猛地缩回头,心脏狂跳得快要冲出喉咙。他拼命屏住呼吸,希望自己己经死了,或者变成一块石头,希望没有人发现他。
脚步声。
皮靴踩在碎石和血泥上的声音,越来越近。
停在了马尸的另一边。
阿哈尔能听到对方沉重的呼吸声,甚至能闻到对方身上传来的硝烟和汗水的味道。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然后,他听到一阵轻微的金属摩擦声——那是火铳被端起的的声音。
一个阴影笼罩了他。阿哈尔绝望地、慢慢地抬起头。
一个明军士兵就站在他面前,离他不到十步。红色的布面甲沾满了尘土和点点黑褐色的污渍,铁盔下的眼神冰冷而疲惫,看不出任何情绪。他手中那支修长的、闪着寒光的火铳,枪口正稳稳地指向自己。
那黑洞洞的枪口,仿佛深渊的入口,要将他所有的恐惧、所有的生命都吸进去。
阿哈尔忘记了尖叫,忘记了求饶,甚至忘记了恐惧。他只是呆呆地看着那个枪口,看着枪口后面那张模糊而冰冷的脸。
他脑子里只剩下最后一个念头,荒谬而清晰:
“原来……刚才打垮他们的明军火铳……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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