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浓得化不开。乌云低压，星月无光，只有辽东刺骨的寒风在旷野上呜咽呼啸。
盛三百余黑影如同黏稠的墨汁，迅速融入无边的黑暗。他们便是阿巴泰与济尔哈朗寄予厚望的敢死之士，背负着抢夺“妖铳”和试探虚实的使命。
为首的是一名经验老道的巴牙喇纛老兵，名叫鄂硕。他打了个手势，队伍立刻分散成数股，如同觅食的饿狼，贴着地面，利用每一处枯草堆、每一道浅沟的掩护，向着远处那片灯火稀疏、却仿佛巨兽匍匐的明军大营潜去。
脚步被放得极轻，呼吸也刻意压抑。这些确实是百战精锐，行动间几乎听不到杂音，只有衣甲偶尔摩擦的细微窸窣，也被风声完美掩盖。他们眼中闪烁着紧张与嗜血交织的光芒，既恐惧那传闻中的连珠火铳，又渴望用敌人的鲜血和缴获的奇功来换取泼天的富贵。
距离明军营垒越来越近，己经能隐约看到壕沟的轮廓和栅栏后哨塔上晃动的身影。一切似乎都很顺利，明军的哨戒看起来并不比往常严密多少。鄂硕心中甚至生出一丝侥幸——或许那李贼真的将主力调去打援了，留守的明军松懈了？
然而，就在最前方一队尖兵即将接近明军外围第一道壕沟时——
“轰！！！”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猛然炸裂，瞬间撕碎了夜的寂静！
一团巨大的火光伴随着泥土、一个走在最前边的清兵倒在地上不住的哀嚎，他的双腿被爆炸炸断！
地雷！？
鄂硕和所有清军死士的脑子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明朝虽有地雷，但数量并不是很多，何时见过在野外中如此精准布设的？！
还不等他们从这突如其来的打击中回过神——
“咻——啪！”
一声尖锐的呼啸声从明军营中升起，随即一颗惨白炽亮的光球拖着尾烟升上半空，骤然炸开！
霎时间，如同白昼骤临！那颗诡异的“照明弹”散发出令人心悸的强光，将营地前方方圆数百步的荒野照得亮如白昼，纤毫毕现！
鄂硕和他手下三百勇士，彻底暴露在了这无所遁形的强光之下！他们弯腰弓背、满脸惊愕恐慌的模样，被照得清清楚楚！
“不好！中计了！快撤！”鄂硕魂飞魄散，声嘶力竭地大吼道。
但己经太晚了。
“砰！砰！砰！砰！砰！”
那熟悉而又令人绝望的、连绵不绝的德莱赛步枪射击声，如同死神的鼓点，精准而高效地敲响！
明军根本不需要瞄准，他们早己测算好了射击诸元。一道道火线从壕沟后、从栅栏缝隙、从哨塔上泼洒而出，形成交叉的火网，覆盖了所有清军可能存在的区域。
这不是战斗，这是一场光明正大下的围猎。
暴露在强光下的清军精锐，成了最好的活靶子。子弹轻易地穿透他们的衣甲，钻进他们的血肉之躯。不断有人中弹倒地，惨叫声、惊呼声、绝望的咒骂声终于打破了夜的沉默，却又迅速被更密集的枪声淹没。
“冲过去！冲过光亮范围！”鄂硕挥舞着顺刀，试图做最后的挣扎。
然而，照明弹一颗接一颗地升起，明冷地悬挂在夜空，持续提供着照明。明军的射击有条不紊，节奏稳定得令人心寒。他们似乎一点也不着急，只是冷静地、一层层地剥去这些入侵者的生命。
崩溃了。
彻底的崩溃了。
什么抢夺火铳，什么赏金官爵，在生存面前都成了狗屁。剩下的清军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字：跑！远离这片被鬼火照亮的死亡之地！逃回那盛京安全的城墙之下！
他们丢下兵器，脱掉碍事的甲胄，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凭借着求生的本能和对地形的熟悉，向着来路亡命奔逃。子弹呼啸着从身边掠过，不断有人背后中弹，扑倒在地。
鄂硕跑在最前面，他武艺高强，运气也好，接连几个翻滚躲过了致命的射击，眼看就要冲出一颗照明弹的核心范围，潜入远处的黑暗。希望就在眼前！
就在这时，“砰！”一声格外清脆的枪响。
鄂硕只觉得大腿一阵剧痛，整个人失去平衡，重重摔倒在地。他挣扎着回头，看到一名明军哨塔上的射手正在重新装填。
完了。他心头一凉。
但求生的欲望支撑着他，他拖着一条断腿，咬着牙，用手扒着地面，拼命地向一旁的枯草丛爬去。枪声似乎稀疏了一些，明军并没有追出营垒，他们的任务似乎是防御和歼灭，而非追击。
爬！继续爬！鄂硕凭着顽强的意志，竟然真的被他爬出了照明弹的范围，遁入了一片相对黑暗的洼地。身后的枪声和惨叫声渐渐远去，只有自己粗重的喘息和伤口流血的声音格外清晰。
他还活着！他逃出来了！
巨大的庆幸感席卷全身，他甚至暂时忘记了疼痛。只要躲过今晚，或许……
忽然，他前方的黑暗中，响起了缓慢而清晰的马蹄声。
得…得…得…
声音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致命的压迫感，正向着他藏身的洼地而来。
鄂硕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死死屏住呼吸，握紧了手中的匕首，希望这只是路过的明军游骑。
马蹄声在他前方不远处停住了。
一个冰冷、但对他来说又有些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他说：
“啧，还真有漏网之鱼。看来我李破虏今晚，合该再立一功。”
李破虏？鄂硕艰难地抬起头，借着远处照明弹的余光，他看清了骑在马背上那人的轮廓——高大的身形，穿着明军的红色布面甲，但头上却剃着标准的满洲发式，脸上有一道狰狞的刀疤。
当那人的目光落在鄂硕脸上时，两人同时愣了一下。
“鄂硕？”
“阿克敦？！是你？！你没死？！你……”鄂硕猛地认出了对方，那是曾经与他一起喝酒打猎、甚至并肩作战过的老朋友，八旗勇士阿克敦！他怎么会在这里？怎么会穿着明军的衣服？还叫着一个汉人的名字？
巨大的震惊甚至暂时压过了恐惧和疼痛。鄂硕的脑子彻底乱了。
李破虏（阿克敦）脸上的惊讶只持续了一瞬，随即被一种极致的冰冷和漠然所取代。那眼神，比辽东的寒风还要刺骨，看不到一丝旧日的情谊，只有彻底的杀意。
“也好。”李破虏淡淡地说了一句，仿佛只是遇到了一个无关紧要的熟人。他缓缓抽出了腰间的顺刀——那还是他作为满洲兵时使用的武器，刀身在微光下泛着冷冽的青光。
“阿克敦！你疯了？！是我！鄂硕！”鄂硕惊恐地大叫起来，试图唤醒对方的记忆。
李破虏没有答话，甚至没有再看他的眼睛。他只是猛地一夹马腹，战马前冲，手中的顺刀借着马势，划出一道干净利落的寒芒！
噗嗤——
刀锋精准地掠过了鄂硕的脖颈。
鄂硕脸上的震惊和不解凝固了。他张着嘴，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有一股鲜血涌出。他的人头滚落在地，无头的尸体抽搐了几下，便不再动弹。
李破虏勒住战马，面无表情地弯腰，用刀尖挑起了那颗曾经熟悉的人头，挽住发辫，随意地挂在马鞍旁。自始至终，他的动作没有一丝犹豫和颤抖，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日常任务。
他调转马头，向着明军大营缓缓行去。马鞍旁的人头滴着血，在冻土上留下一个个深色的红点。
回到营门，守卫的明军士兵看清是他，又看到他马鞍旁的人头，纷纷让开道路，眼中带着一丝惊讶和不易察觉的疏离。
中军帐外，得到消息的张鹏走了出来。他看着李破虏马鞍旁那颗面目狰狞、还带着惊愕表情的首级，又看了看李破虏那冷硬如铁的面孔。
张鹏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语气平淡却带着肯定：“做得好，李百户。斩获一级，记下了。下去休息吧。”
“谢将军！”李破虏在马上抱拳行礼，声音洪亮，没有一丝波澜。
他牵着马，向着降兵营区走去，红色的盔甲在营火照耀下，仿佛浸满了鲜血。马鞍旁，老友鄂硕的人头随着马的步伐，轻轻晃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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