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笙走出早点铺，指尖还残留着碗沿的黏腻感。她甩了下手，像是要甩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街面刚扫过，尘土被晨风卷起，在日头下浮成一层薄雾。她没回头，也没停下，只是把袖口往下拉了拉，遮住手腕上一道旧疤。
她沿着主街往北走，脚步不快。两旁摊贩陆续开张，油锅滋啦作响，蒸笼掀开时热气扑脸。一个老妇坐在石阶上，怀里搂着个穿单衣的孩子，肩膀一抽一抽地抖。路人绕行，有人瞥一眼就移开目光。
姜笙在她面前蹲下，膝盖压着裙角。孩子缩了缩脖子，手指抠进老人衣襟里。
“阿婆，你怎么了？”她声音不高，也不急。
老妇抬起脸，眼角皱得发黑，嘴唇干裂。“他们把孙子带走了……才六岁，连刀都拿不动，说是要去军营烧火做饭……我儿子欠了三斗米税，官差说不抵债就得充役……”
她说着又哽住，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响，像被什么堵住了。
姜笙没说话，从怀里摸出半块冷馍，递到孩子手里。孩子迟疑着，看了奶奶一眼，才小口咬下去。
“天冷了。”姜笙看着孩子光脚踩在石板上，脚踝青紫，“鞋呢？”
“前两天当了换粮。”老妇抹了把脸，“现在连粮也没了。”
姜笙伸手探了探孩子的额头，有点烫。她解开腰间荷包，倒出几枚铜钱，数了数，不够买鞋。她顿了顿，想起谢云驰塞给她的那块碎银。
她攥着银子，站起身，走到几步外卖布的摊前，指着一双厚底布鞋：“这个。”
摊主掂了掂银子，抬头打量她：“你哪儿来的大人？这够买三双。”
“我自己买的。”她把鞋拎回来，蹲下给孩子穿上，系紧带子。
老妇愣住，手颤着接不住鞋钱。“这……这怎么使得……”
“拿着。”姜笙把银子放进她掌心，合上她的手指，“给孩子吃顿饱饭。”
周围人渐渐围过来。一个卖菜的大娘挤上前，扶起老妇：“地上凉，别跪着了。”
“这丫头心善。”有人低声说。
“自己穿得补丁摞补丁，还肯帮人。”
“听说她从前在破庙住着，冬天靠捡柴火熬过来的……”
议论声一点点散开。姜笙没听清后面的话，只看见孩子低头蹭了蹭新鞋，小声说了句“暖和”。
她笑了笑，牵起孩子的手：“以后不怕了。”
人群里有个汉子摇头：“怕有什么用？官府要人，谁拦得住？你们看哪家敢吱声？”
姜笙转过头，看向他：“那你刚才为什么不扶阿婆起来？”
汉子一怔，没说话。
“一个人不敢，两个人呢？十个呢？”她声音还是轻，但每个字都落在地上，“只要有人肯站出来，就不算完。”
卖菜大娘忽然开口：“我家还有半袋糙米，先给她拿去。”
另一个妇人从篮子里掏出件旧袄：“这个给孩子穿。”
有人递出一把干菜，有人放下几个鸡蛋。老妇抱着东西，眼泪砸在鞋面上。
姜笙站在中间，没再说话。她看着这些人一张张脸，有皱纹，有污渍，有疲惫，也有那么一点亮光。
她忽然觉得掌心又黏了一下，低头看，是刚才碰过碗留下的油痕。她擦了擦，把手收进袖子。
这时，街对面传来吆喝声：“豆腐脑两文一碗！热乎的！”
她摸了摸荷包，只剩几枚铜钱。她走过去，对摊主说：“再来两碗，加葱花。”
摊主盛好递来，她端起一碗，正要转身，听见身后有人说：“你说谢家还有底牌……是真的吗？”
她停住，没有立刻回答。
那人又问：“要是真有能证明谢老爷清白的东西，咱们……能不能做点什么？”
姜笙把碗递给旁边一个眼巴巴望着蒸笼的小孩，才开口：“我不知道东西在哪儿。但我知道，坏人怕它被人看见。”
“那要是找到了呢？”另一人追问。
“那就让它见光。”她说，“谁都说不了不算。”
人群静了一瞬。
卖菜大娘低声道：“我男人在衙门扛过箱子，他说前天夜里，陆大人亲自押了一批文书走暗道，没登记。”
“我也听说了，”一个挑水的汉子接话，“说是送去城西别院，那边没人敢靠近。”
“别院？”姜笙记下了。
“你可别去！”老妇突然抓住她手腕，“那是官家的地方，去了就出不来！”
姜笙轻轻抽出手：“我不去。但现在得有人知道这些事。”
她捧着另一碗豆腐脑，慢慢走到街心。阳光照在碗面上，汤汁微微晃动。她喝了一口，温的，有点咸。
“我不是什么大人物。”她说，“我就想让阿婆这样的老人家，晚上能睡个安稳觉；让孩子穿得起鞋，吃得起饭。如果谢伯父真是好人，那帮他的人，就不该躲着。”
她把碗放在路边石墩上，空着手站着。
“我可以告诉你们我听到的，看到的。你们也可以告诉我你们知道的。我们不一定能一下子改变什么，但我们可以说真话。”
没人立刻回应。风吹过街面，卷起几张废纸。
过了会儿，那个挑水的汉子走近一步：“我在西巷值过更，夜里常看见马车进出别院，灯笼是黑边的。”
“我表哥在府衙烧灶，”另一个年轻妇人小声说，“他说最近厨房多供一人份饭菜，但从没见过那人在堂上露面。”
“我侄子在军营喂马，”先前那汉子补充，“他说有批账本用油布裹着，藏在草料房底下。”
信息一句句冒出来，像春寒里渗出的细流。
姜笙默默听着，把每一条记在心里。
她没带纸笔，就用指甲在掌心划下痕迹——西巷、黑灯、草料房……
卖菜大娘看着她：“你记这些做什么？”
“等需要的时候。”她说，“总得有人记得。”
人群渐渐散去，有人留下，有人悄悄走开。老妇拉着孙子的手，临走前回头看了她很久。
太阳升高了，街面热闹起来。叫卖声、讨价声、孩童追逐声混在一起。
姜笙站在原地，袖口沾了灰，发间的银簪在阳光下一闪。
她低头看了看手心的划痕，又抬眼望向城西方向。
远处屋檐连成一片灰顶，其中一座院落西周无人摆摊，也没有行人靠近。
她迈步朝那边走去。
走到巷口，她停下，从怀里掏出草蚱蜢，放在石阶上。
然后转身，汇入人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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