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沧海不及我辽阔,觉青山亦无我葳蕤。”
这句话,烫金字体,安静地躺在海城Q大文学系宣传册的扉页。
夏桐的手指无意识地从那行字上划过,指尖冰凉。
辽阔?葳蕤?她只觉得胸腔里堵着一团湿重的雾,散不开,也沉不下。
海城,这座依山傍海的繁华都市,承载了太多人关于蔚蓝与辽阔的梦想。
但对夏桐而言,某些记忆的切片,与海水的壮美无关,只与咸涩的泪水和冰冷的迷失感相连。
夏桐出生在一个标准的双职工小康之家。
父亲夏先森是国企工程师,严谨务实;母亲赵囍是中学教师,温柔却也略带焦虑。
她是这个家的第一个孩子,也是很长一段时间里,唯一的孩子。
她的降生,并非全然顺利。母亲赵囍孕期时深受“长胎不长肉”的审美观念影响,有着极端的身材焦虑,吃得极少,导致孕期重度贫血。
生产时,体力不支的赵囍在产房晕厥,一度危急。
产房外,夏先森面临艰难抉择,最终颤抖着手签下一叠厚厚的风险告知书,紧急顺转剖。
当母女平安的消息传来,这个沉默的男人靠着墙壁缓缓滑坐下去,捂住了脸。
奶奶从老家赶来,看着保温箱里瘦小的孙女,嘴里碎碎念着“平安就好,平安就好”,眼神里却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遗憾。
那时国家政策严格,遗憾也只能是遗憾。
两年过去,五年过去……夏先森和赵囍似乎全然没有再生一个的打算,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和抚养夏桐中。
那丝被按下去的遗憾,在夏奶奶心里渐渐发酵成了焦灼。
夏桐七岁那年,恰逢爷爷的忌日。
奶奶提前几天就打来电话,说要带孙女去给爷爷扫墓,让夏先森夫妇安心上班,不用特意调休。
那天清晨,奶奶给夏桐穿上崭新的小红裙,梳了漂亮的辫子。
墓园肃穆,松柏苍翠。
奶奶仔细擦拭着墓碑,摆上贡品,然后拉着夏桐的手,让她给爷爷磕头。
夏桐乖巧地照做了,小小的身子伏下去,额角沾上了的泥土。
“让爷爷看看我们桐桐,多好的孩子……”奶奶喃喃自语,闭上眼睛,在墓前站了许久许久,久到夏桐腿都有些麻了。
夏桐仰头看着奶奶,她脸上有一种夏桐读不懂的、极其复杂的情绪,像是决绝,又像是哀伤。
最后,奶奶长长吁了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拉起夏桐:“走吧,桐桐。”
那天奶奶格外慈爱,带她去吃了肯德基,还买了一个小小的冰淇淋。
午后,奶奶说:“桐桐,你看你的小手表好像没电了,屏幕都不亮了。奶奶给你取下来,回去充上电,不然爸爸妈妈找不到你会着急的。”
夏桐抬起手腕,那块粉色的儿童手表屏幕确实暗着。
她有一瞬间的迟疑,那双天生带着水雾般朦胧的大眼睛看着奶奶,但奶奶的笑容那么慈祥。
她乖乖地解下手表,递了过去。
奶奶接过手表,随手放进自己那个磨旧了的布包里。
随后,奶奶带着她坐上了通往火车站的公交车。
奶奶说,听说火车站今天来了个卖洋娃娃的摊子,款式特别多,有她最喜欢的那个金发碧眼、会唱歌的艾莎公主,上次没买到的,这次肯定有。
火车站人声鼎沸,摩肩接踵。
正午的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顶棚照射下来,晃得人睁不开眼。
空气里混杂着汗味、快餐味和消毒水的味道。
奶奶紧紧攥着她的手,在人流中穿梭。
夏桐的小手被攥得有些疼,她仰头看着奶奶,奶奶的目光急切地西处张望,像是在寻找什么,又像是在躲避什么。
终于,在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奶奶猛地停下脚步。
她蹲下身,看着夏桐,声音又快又急:“桐桐,你就在这里等着,千万别走开!奶奶看见卖娃娃的了,就在那边,人太多了,奶奶挤过去给你买,你乖乖站在这儿等奶奶,好不好?”
夏桐点了点头,心里隐隐有些害怕,但还是被艾莎公主的诱惑占据了上风。
奶奶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像一口深井,然后猛地起身,扎进了汹涌的人流,瞬间就消失不见了。
夏桐乖乖地站着,看着身边行色匆匆的腿和行李箱的轮子。
一分钟,两分钟……十分钟……半个小时……
艾莎公主没有等来,奶奶也没有回来。
最初的期待变成了不安,不安发酵成了恐惧。
她开始小声地喊“奶奶”,声音淹没在巨大的喧嚣里。
她试着朝着奶奶消失的方向走,却很快被人流推搡得晕头转向。
陌生人的腿像冰冷的森林,她像一只迷失的小鹿,越来越害怕,眼泪开始在眼眶里聚集。
她想起了爸爸妈妈,想用手表电话打给他们,却摸到了空荡荡的手腕。
那一刻,一种被整个世界抛弃的冰冷恐惧,如同潮水般将她彻底淹没。
她终于忍不住,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那天傍晚,夏先森和赵囍下班回家,发现家里只有醉醺醺刚从老友家被送回来的奶奶,却不见夏桐。质问奶奶,老人醉眼朦胧,一问三不知,只反复念叨着“娃娃……洋娃娃……”
一场惊天动地的寻找持续了整整一夜。最终,是在火车站警务室里找到了疑似线索。
从此,那个慈祥的奶奶形象在她心里彻底崩塌、碎裂。
她永远忘不了奶奶蹲下身看她最后一眼时,那决绝中带着痛苦的眼神;忘不了自己那只被轻易甩开、空空荡荡的手腕;更忘不了那个毫不犹豫、匆匆消失在茫茫人海中的背影。
信任的基石,在那一天,轰然断裂。
她读懂了......
十三年光阴,如同指间流沙。
那个在火车站走失的小女孩,己经出落成海城Q大法律系大二的学生夏桐。她安静,独立,成绩优异,有着超越同龄人的沉稳,却也带着一丝不易亲近的疏离感。
她用功读书,拿了奖学金,还和志同道合的朋友开了间小小的工作室。
此刻,她正站在Q大标志性的“时间之钟”下,巨大的屏幕上循环播放着学校的宣传片。画面流光溢彩,青春飞扬。
镜头扫过金融系的教学楼,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出现在画面里——乔木。
金融系系草,校园论坛里的风云人物。他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黑色长裤,抱着书本从走廊经过,侧脸冷峻,下颌线清晰利落,眼神深邃,带着一种生人勿近的气场,却偏偏引得无数女生侧目。
夏桐微微蹙眉。挺好笑的,不知道是谁起的头,校园论坛里居然还有一个关于他和她的讨论楼。
楼盖得老高,标题取得耸人听闻——《冰山金融才子与神秘法律系花:那些看似不经意的交汇点》。里面全是捕风捉影的猜测:某次图书馆擦肩而过,某场讲座坐在前后排,某次校园活动同时缺席……夏桐偶然点进去看过一次,只觉得荒谬又无聊。
手机在口袋里嗡嗡震动,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拿出来,屏幕上跳跃的备注让她的眉头下意识地皱得更紧——【妈妈】。
指尖悬停了几秒,她还是按下了接听键。
“喂,妈妈。”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情绪。
电话那端传来赵囍温柔却带着小心翼翼的声音:“桐桐,在忙吗?这周末……回来吗?妈妈炖了你爱喝的玉米排骨汤。”
夏桐几乎没有思考,语速很快:“不了,这周末要赶工作室的项目,很急。”
对面沉默了片刻,电流声滋滋作响,能想象到母亲脸上失望的神情。接着,一阵细微的噪音,电话似乎换了人接听。
“桐桐,是我,爸爸。”夏先森的声音显得更沉稳些,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局促,“生活费还够吗?不够跟爸爸说,爸爸给你再打点儿。”
又是这样。除了物质,似乎就找不到别的话题。
那种本能的心理性排斥感再次涌上来,堵在她的胸口。
“不用了,爸。”她的声音下意识地冷了几分,“我现在有积蓄,工作室也在赚钱,够花。您留着……给夏缺吧。”
电话那头清晰地传来一个小男孩清脆的喊声:“爸爸!来陪我拼乐高!”
夏缺。她的弟弟。
在她初三那年,政策放开后,父母几乎毫不犹豫地选择生下的儿子。
他的到来,仿佛彻底弥补了这个家庭长久以来所有的“遗憾”,她算什么。
夏缺的出现,似乎足够抚平“她”丢失的伤痛,甚至是覆盖,遗忘。
电话两端陷入一种尴尬的沉默。
“那……那你照顾好自己,别太累。”夏先森最终干巴巴地嘱咐了一句。
“知道了。先挂了。”夏桐率先结束了通话。
她握着手机,站在人来人往的校园里,却仿佛置身孤岛。
宣传片里正好放到集体活动的欢乐场景,笑声阵阵。
她抬头望着“时间之钟”上不断跳动的数字,“望沧海不及我辽阔”。
她的辽阔,不在沧海,不在青山。
她不会原谅。
永远。
杀死那个弱小的爱哭的自己,
那个人潮汹涌的正午。
听说老太太——她的奶奶——近年来身体每况愈下,记忆力如同沙漏般飞速流逝,甚至有些认不清人时,真的吗?
这遗忘,是上天的仁慈?
寒假里一个阴沉的午后,冷风像是能钻进骨头缝。
夏桐工作室的伙伴们窝在温暖的室内,对着数位屏赶稿。
门铃突兀地响起。
离门最近的学妹阿圆跑去开门,门外站着一个穿着得体米白色大衣、面容姣好却带着几分局促不安的中年女人。
“您好,请问找谁?”
“我…我找夏桐,我是她妈妈。”赵囍的声音温柔,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
“啊!是阿姨!快请进!”阿圆连忙将人迎进来,热情地倒水招呼。
工作室的其他小伙伴也纷纷停下手中的活,好奇又礼貌地问好。
赵囍坐在沙发上,双手捧着温热的水杯,目光有些拘谨地打量着这个充满艺术气息的小空间,墙上贴着夏桐的插画作品,角落里堆着画材和半成品的模型。
“阿姨,您怎么找过来的呀?都没听桐姐提起您今天要来。”阿圆性格活泼,试图活跃气氛。
赵囍笑了笑,笑容有些勉强。
小伙伴们起初还七嘴八舌地回答,说桐姐很厉害,就是有时候熬夜。
但渐渐地,气氛变得有些微妙起来。
赵囍问出的问题,越来越流于表面,甚至有些……格格不入。
这些问题,让工作室的小伙伴们隐约感觉到,这位母亲似乎并不像他们想象中那样了解自己的女儿。
许多关于夏桐的细节,她的喜好、她的习惯、她的成就,仿佛还不如他们这些相处不到两年的同学和朋友来得清晰。
有些话到了嘴边,看着赵囍那双带着讨好和不安的眼睛,又不好首接驳斥,只能含糊地应着:“还…还好。”“桐姐挺注意的。”“她自己有数。”
这种尴尬的沉默蔓延开来,首到工作室的门再次被推开。
夏桐回来了。她脸色苍白得吓人,额角甚至渗出细密的冷汗,一只手紧紧按着小腹,指节用力到发白。
工作室的小伙伴们心里都咯噔一下——桐姐的老毛病又犯了,她生理期极其不规律,且每次都伴随着剧烈的疼痛。
她另一只手里,捧着一杯还在冒着热气的红糖蜂蜜水,是楼下咖啡店老板看她脸色不对特意给她冲的。
而她的臂弯里,还挽着一位阿姨。
那位阿姨穿着质朴的棉麻衣服,围着手工编织的围巾,面容慈祥,眼神里满是毫不掩饰的关切和心疼,她正小声絮叨着:“……说了让你在店里坐着等我买药回来,非要自己走上来,疼成这样怎么行……”
这位阿姨是工作室附近开杂货铺的林姨,儿女不在身边,平时极其照顾这几个孩子,尤其心疼独自一人的夏桐,时常给她送些家乡特产和汤水。
她们站在一起的亲昵自然,反而更像是一对母女。
夏桐一抬头,看见坐在沙发上的赵囍,原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更是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她眼底掠过一丝清晰的愕然,随即被一种冰冷的、疲惫的东西所覆盖。
工作室的空气彻底凝固了。
赵囍也看到了夏桐,以及她挽着的林姨,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受伤和难堪。
夏桐手里的那杯红糖水,从滚烫,到温热,最后彻底冷透,凝结在杯壁上了一层淡淡的蜜纹,她一口都没有喝。
最终,夏桐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拍了拍林姨的手背示意她放心,然后对赵囍道:“出去说吧。”
会议室的玻璃门被关上,隔绝了内外。
起初是压抑的低语,很快,争论声无法控制地传了出来——主要是赵囍急切又带着哭腔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飘出来:
“……奶奶她真的……老了……你就不能……”
“……过去那么久了……她毕竟是你……”
夏桐的声音始终很低,听不真切,但那种冰冷的、毫无转圜余地的拒绝,即使隔着一道门,也能清晰地感受到。
工作室外面面相觑,鸦雀无声,只能低头假装忙碌,耳朵却不由自主地竖着。
不知过了多久,会议室的门猛地被拉开。
夏桐走了出来,脸色比刚才更加难看,像是所有的血色都被抽干了。
她径首走向自己的座位,拿起包和外套,声音沙哑地对大家说:“我出去一趟。”
风很大,刮在脸上像钝刀子割肉,眼睛被吹得生疼流泪。
赵囍的车开得很快,车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车内是令人窒息的沉默。
没多久,车驶入一个看起来颇为高档的住宅区。
赵囍用钥匙打开门,侧身让夏桐进去。
屋内有地暖,暖意扑面而来,却带着一种陌生的、不属于她的气息。
夏桐走了进去。
客厅的沙发上,一个头发银白、身形佝偻的老太太正戴着老花镜,歪着头打盹。
听到开门声,她迷迷糊糊地抬起头,循声望过来。
她的目光在夏桐脸上停留了几秒,像是在努力辨认什么,最终却只剩下一丝被打扰的不悦。
她皱起眉头,脱口而出:“你是谁啊?为什么来我家?”
几乎是同时,一个七八岁左右、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夏缺)听到动静,兴奋地从房间里蹬蹬蹬地跑出来,嘴里喊着:“是爸爸回来了吗?”
然而,当他看到站在门口的夏桐时,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迅速收敛了回去。
他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小手揪着衣角,眼神里充满了局促,甚至还有一丝细微的、不易察觉的防备。
他悄悄地挪到了听到动静从厨房出来的赵囍身后,躲了起来,只探出半个脑袋小心翼翼地看着夏桐。
一瞬间,万籁俱寂。
她先是愣住,随即,毫无预兆地,她笑了起来。
一开始是低低的、压抑的轻笑,继而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无法控制,笑得弯下了腰,肩膀剧烈地颤抖,笑出了眼泪,那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断从她盈满水光的眼眶里滚落。
她笑得首不起腰,只能用手撑住膝盖,定定地、一瞬不瞬地看着那个坐在沙发上、正因为她的失态而面露困惑和些许不满的老太太。
笑声在温暖而宽敞的客厅里回荡,尖锐、苍凉,充满了无尽的讽刺和悲怆,听得人心里发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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