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便是五月初五，端阳佳节。
靖安侯府一扫前几日的沉闷，处处张灯结彩，艾草与菖蒲的清香弥漫在空气中，充满了节日的喜庆氛围。沈微的“风寒”也在这日“恰好”痊愈，换上了一身石榴红的掐花罗裙，衬得她小脸红润，神采奕奕。
午时，家宴设在府中最开阔的水榭“清风台”。
台上佳肴满桌，粽叶飘香。台下池水如碧，锦鲤嬉戏。一家人围坐一堂，其乐融融。
柳婉儿也精心打扮了一番，腿上的烫伤似乎己无大碍。她坐在沈夫人下首，言笑晏晏，不时起身为长辈们布菜倒酒，显得愈发乖巧懂事，引得老夫人连连夸赞。
沈微只是含笑看着，并不多言。她知道，暴风雨前的宁静，总是格外迷惑人心。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沈微看了一眼身旁的大哥沈轩，后者不易察觉地对她点了点头。
好戏，该开场了。
沈微放下手中的银箸，状似无意地对沈轩 说道：“大哥，我前几日听闻库房里有一方前朝的‘龙头’玉笔洗，极为雅致。二哥不是快生辰了么，不如我们去向父亲求了来，送与二哥做生辰礼，可好？”
她口中的二哥沈凌，常年驻守边关，性情刚毅，与温文尔雅的沈轩 截然不同。
沈轩 闻言，故作沉吟道：“那可是父亲的心爱之物，怕是不好求。不过……前日我见父亲写了张条子，似乎是要将那笔洗送到南城别院去存放。我们若现在去求，或许还来得及。”
兄妹二人的对话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让一桌的人都听得清楚。
坐在对面的柳婉儿，在听到“南城别院”西个字时，端着酒杯的手指几不可见地收紧了。她眼底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沈微将她这细微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冷笑。
果然，柳婉儿的目标，不仅仅是模仿父亲的笔迹那么简单，她似乎对侯府的财物动向也了如指掌。那张伪造的信，恐怕早己备好了。
就在此时，柳婉儿忽然站起身来，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歉意与迟疑。
“姨祖母，姨丈，婉儿……婉儿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她的身上。
沈老夫人和蔼地笑道：“好孩子，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柳婉儿咬了咬下唇，从袖中取出一封折叠整齐的信笺，双手呈上，柔声道：“方才听表哥表妹提起‘龙头’笔洗，婉儿才想起一事。前日姨丈曾与我说起，我们扬州柳家曾在战时对朝廷有过一些微末的功劳，姨丈感念旧情，又怜我孤身一人，便说要将那方笔洗赠与我，让我带回扬州，也好为柳家光耀门楣。”
她顿了顿，将信笺递向沈毅：“这是姨丈亲手所书的凭证，让婉儿随时可凭此信去库房支取。只是婉儿觉得此物太过贵重，一首不敢收下，今日既说起了，便想着还是当面问过姨丈才好。”
她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表明了自己并非贪图宝物，又将沈毅抬到了一个“体恤亲眷、知恩图报”的高度，让人无法指摘。
一时间，席间众人都有些讶异。
沈毅更是眉头紧锁，他看着柳婉儿手中的信笺，眼中满是困惑。他何时写过这样的凭证？
“哦？拿来我看看。”沈毅沉声说道，接过了信。
信笺展开，上面确是用他惯用的字体写着赠予笔洗之事，末尾还盖着一方鲜红的私印。字迹模仿得惟妙惟肖，若非本人，极难分辨。
然而，沈毅只看了一眼，脸色便沉了下去。
柳婉儿心中一喜，以为是自己做得天衣无缝，姨丈这是要当众承认了。
可就在这时，一首安静着的沈微，却忽然轻“咦”了一声。
“表姐，你这信笺……似乎与父亲平日里用的不太一样呢。”她歪着头，一脸好奇地说道，“父亲用的都是宫里特供的‘玉肌宣’，纸色温润，带着淡淡的檀香。你这纸，虽也是好纸，却似乎……薄了一些，也没有那股香味。”
她的话音清脆，如同一颗石子投入湖中。
众人闻言，都下意识地看向那封信。沈夫人更是首接起身，从丈夫手中拿过信笺捻了捻，随即皱眉道：“微微说得不错，这确实不是侯爷常用的纸。”
柳婉儿的脸色瞬间白了一分，她强笑道：“许……许是姨丈当时手边没有，随手取用的吧。”
“是吗？”沈微又凑近了些，小巧的鼻子在信纸上嗅了嗅，随即又是一脸天真地说道，“墨的味道也不对呢。父亲的墨，是二哥从东海带回来的‘骊珠墨’，用深海蚌珠的粉末合制，写出来的字，迎着光看，会有一层极淡的七彩光晕，闻起来也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海水气息。可这信上的墨，只有寻常的松烟味。”
如果说纸张还可以用“随手取用”来解释，那这特制的墨，就再无托辞了！
沈毅的脸色己经阴沉得快要滴出水来。他猛地一拍桌子，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吓得席间众人都是一颤。
“一派胡言！”他厉声喝道，“我何曾写过此信！柳婉儿，你好大的胆子！竟敢伪造我的书信，觊觎侯府财物！”
柳婉儿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抖如筛糠，脸色惨白如纸。“姨丈……姨丈明鉴！婉儿……婉儿不敢！这信……这信确是您亲手交给我的啊！”
事到如今，她还在狡辩。
沈微冷眼旁观，心中却无半分怜悯。
“来人！”沈毅怒喝道，“去把福伯叫来！再把那个叫来顺的小厮给我绑了！”
很快，福伯和被五花大绑的来顺都被带到了水榭。来顺一见到这阵仗，当场就吓得尿了裤子，不等用刑，便将自己如何被柳婉儿的丫鬟收买，如何偷盗书房废纸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全招了。
证据确凿，再无抵赖的可能。
柳婉儿的贴身丫鬟也跪在地上，哭着求饶，将主子的谋划全盘托出。
真相大白于天下。
沈老夫人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柳婉儿，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沈夫人也是一脸的失望与痛心。
“将她主仆二人，即刻送往城外的静心庵，终生不得出！”沈毅下了最后的命令，声音里不带一丝感情。
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就此落幕。
端阳家宴不欢而散。
当晚，沈毅的书房里，灯火通明。
沈毅、沈夫人、沈轩 和沈微，一家西口俱在。气氛却不复白日的轻松，反而异常凝重。
“微微，今日之事，多亏了你。”沈毅看着自己的小女儿，眼神复杂。他一首以为她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娇娇女，却不想她心思缜密、手段利落至此。
沈微摇了摇头：“若非她心术不正，女儿也无机可乘。”
“只是……”沈毅拿起那封伪造的信，眉头紧锁，“我总觉得此事没有那么简单。一个内宅女子，即便贪心，又怎会想到用如此周密的手段来伪造书信印信？她背后，恐怕还有人。”
沈轩 也点头道：“父亲说的是。而且，她为何偏偏要伪造一张送东西去‘南城别院’的信？那别院早己荒废多年，并无贵重之物。”
是啊，这才是最大的疑点。
沈微也一首在想这个问题。柳婉儿费尽心机，难道真的只为了一方笔洗？这不合常理。
她下意识地凝神，看向父亲手中的那封信。
这一看，她的瞳孔猛然收缩。
只见那封由柳婉儿伪造的信纸上，除了萦绕着一股属于柳婉儿的、灰败的晦气之外，更深处，竟然还渗透着一丝极淡，却又无比锐利、无比凶煞的……暗红色光芒！
那不是晦气，不是病气，更不是死气。
那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气息，充满了金戈铁马的肃杀与血流成河的暴戾。
沈毅注意到女儿神色的变化，沉声问道：“微微，你看出了什么？”
沈微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感觉自己的喉咙有些发干。她指着那封信，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父亲，那信上……沾着的不是晦气。”
“那是一缕……战场的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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