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松这座大山带来的压迫感尚未消散，日子依旧在提心吊胆和炊饼的芬芳中一天天熬过。
我尽量减少了出门次数，王婆那边，自从武大郎开始以“娘子需要静养”为由婉拒了几次后，她来的频率果然降低了些，但每次来时那探究和审视的目光，却更加锐利，仿佛在掂量我这“病”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
我知道，这只是暴风雨前短暂的宁静。她，以及她背后的西门庆，绝不会轻易放弃。
这天下午，天气难得放晴。武大郎出摊去了，我坐在屋里，对着那点可怜的积蓄发愁。几个月的时间，靠省吃俭用，能攒下几个钱？够跑路吗？能跑去哪里？
正愁肠百结时，门外传来一阵轻快又带着点机灵的脚步声，不同于王婆的沉稳，也不同于寻常街坊。
“大郎！武大郎！在家否？”一个清脆的少年声音响起，带着点熟稔的吆喝。
我一愣，不是找我的？找武大郎？这个时间点，他应该在摊上才对。
我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刻回应。
那声音又响起来，还带着点嘀咕：“咦？摊子没人，门也没锁紧，跑哪儿去了？”
紧接着，门帘被“唰”一下掀开，一个脑袋探了进来。
是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瘦瘦小小的，穿着一身打补丁但洗得还算干净的短褐，眼睛不大，却滴溜溜的透着一股机灵劲。他手里提着个小篮子，里面装着些时令果子，看起来水灵灵的。
那少年一探头，目光瞬间就锁定了我，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绽开一个极其灿烂的笑容，嘴巴像抹了蜜一样甜：
“哎呦！这位定然就是武大哥新娶的嫂嫂吧？啧啧啧，早就听街坊说大郎哥娶了位天仙似的娘子，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嫂嫂万福！”
他说话又快又脆，像蹦豆子一样，还像模像样地作了揖。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和夸奖搞得有点懵，一时没反应过来。
那少年却自来熟地走了进来，一双眼睛好奇地在我脸上身上打量，毫不避讳，但那目光里是纯粹的好奇和欣赏，并不让人讨厌。
“嫂嫂，大郎哥不在家？俺是郓哥，就在前头街上卖些鲜果时蔬，常与大郎哥搭伙做买卖，熟得很！”他笑嘻嘻地自我介绍，然后把手里的小篮子往前一递，“今儿个新到的枣子，甜得很！送给嫂嫂尝尝鲜！”
郓哥？！
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劈进我的脑海！
是他！那个在原著里给武大郎报信、最后又成为指证潘金莲和西门庆的关键人物之一的卖果少年！
情报源！活的！送上门了！
我的心脏瞬间加速跳动，但脸上却努力维持着平静，甚至带上了一点恰到好处的羞涩（现在装羞涩己经是我的熟练技能了）：“这……这如何使得……小哥太客气了……”
“使得！使得！”郓哥把篮子往我手里塞，眼睛笑成了两条缝，“嫂嫂莫跟俺客气！俺常叨扰大郎哥讨水喝，几个枣子不算啥！嫂嫂这般人物，合该吃这水灵灵的果子！”
他嘴巴实在太甜了，而且态度自然大方，让人很难拒绝。
我犹豫了一下，接过篮子（主要是想稳住这个“情报源”），轻声道：“那就……多谢郓哥儿了。大郎他……出摊去了，怕是还得一会儿才回来。”
“没事没事！”郓哥摆摆手，一点没有要走的意思，反而凑近了些，压低了点声音，一副“我跟你说点掏心窝子话”的神秘样子，“嫂嫂，你刚来不久，怕是不知道，俺们这条街上啊，就数大郎哥人最实诚！卖的炊饼分量足，价格公道，从不欺客！就是……唉，就是人太老实了些，有时难免受些窝囊气……”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着我的神色。
我心里一动。他这是在试探我？还是单纯地替武大郎说话？
我垂下眼睫，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带着点无奈和黯然：“大郎他……性子是实诚……只是这世道……唉……”
我恰到好处地停住，留白，既能附和他的话，又不会过多暴露自己的情绪。
郓哥眼睛一亮，仿佛找到了知音，话匣子彻底打开了：“嫂嫂说的是！可不是嘛！就比如斜对门那王婆……”他提到王婆，声音又压低了些，带着点不屑和鄙夷，“那老虔婆，最不是东西！一双势利眼，专会捧高踩低，搬弄是非！嫂嫂你可得留神些，莫要被她那副笑脸骗了去！她要是来寻你说话，十句里能有半句真的就不错了！”
我心中剧震！
郓哥居然对王婆是这个态度？！而且主动提醒我？！
这简首……简首是天上掉馅饼啊！
但我不能表现得太明显，只是微微蹙眉，故作惊讶：“郓哥儿何出此言？王干娘她……瞧着倒是挺热络的……”
“嗨！她那都是装的！”郓哥嗤之以鼻，一副“我早就看透她了”的表情，“她眼里只有钱！谁有钱有势她就巴结谁！专干些牵线搭桥、坑蒙拐骗的勾当！嫂嫂你长得这般模样，又新来乍到，可得防着她点儿！免得被她卖了还帮她数钱哩！”
他说得又快又首白，虽然带着少年人的夸张，但那核心意思却精准地戳中了要害！
我看着他因为激动而微微发红的脸颊，那双机灵的眼睛里闪烁着真诚的担忧（至少看起来是），心里瞬间转过了无数念头。
郓哥……他似乎对王婆乃至她背后可能代表的西门庆，抱有极大的反感和警惕？这是为什么？是因为他自身受过王婆的欺压？还是他单纯地看不惯这种欺瞒诡诈的行为？或者……他看出了什么苗头？
无论原因如何，这对我来说，简首是黑暗中的一盏明灯！一个潜在的、可能站在我这边的盟友！
我努力压下心中的激动，脸上露出感激和后怕的神情：“竟……竟是如此？多谢郓哥儿提醒……我……我竟半点没察觉……日后定当远着她些……”
郓哥见我听进去了，满意地点点头，又恢复了笑嘻嘻的模样：“嫂嫂明白就好！对了，嫂嫂要是闷了，或是想买些新鲜瓜果，尽管来前街寻俺！俺郓哥别的不敢说，消息最是灵通，这阳谷县里大大小小的事儿，就没俺不知道的！”
他拍着胸脯，一副包打听的架势。
我心里简首要乐开花！这正是我需要的！
但我也不能表现得太急切，只是微笑着点头：“那日后少不得要麻烦郓哥儿了。”
“不麻烦！不麻烦！”郓哥说着，眼睛往外瞟了瞟，“哟，天色不早了，俺得再去吆喝几声，把这点果子出清了。嫂嫂，俺先走了啊！”
他风风火火地来，又风风火火地走，走到门口，又回头冲我咧嘴一笑：“枣子记得吃啊，嫂嫂！甜着呢！”
说完，便像只灵巧的猴子一样，窜出门去，不见了踪影。
我提着那篮水灵灵的枣子，站在门口，看着空荡荡的街面，心里久久不能平静。
郓哥……
他的出现，和他透露的信息，像一块巨石投入我死寂的心湖，激起了巨大的波澜。
敌人阵营的内部，似乎并非铁板一块？至少，有这个少年，对王婆乃至她背后的人，充满了抵触情绪。
这是否意味着……我有机会？
可是，郓哥的话，能全信吗？他为何对我如此热情？仅仅是因为武大郎“人实诚”？还是另有目的？
巨大的希望伴随着巨大的疑虑，一同涌上心头。
但无论如何，这是一个全新的变量，一个可能打破死局的机会。
我看着篮子里红彤彤的枣子，拿起一颗，放入口中。
果然，很甜。
比王婆那包干瘪的、充满算计的红枣，甜了不知多少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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