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清水驿返回大营的路，李月走得浑浑噩噩。来时那份追寻真相的急切与忐忑，此刻己化为一片死寂的冰冷与灼烧肺腑的剧痛。她骑在马上，身体随着马匹的步伐机械地晃动，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蜿蜒的土路，却什么也看不进去。
赵虎带着手下护卫在她周围，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没有人说话，只有马蹄踏在土石上的闷响和风吹过荒草的呜咽。所有人都能感受到从李月身上散发出的那股近乎实质的悲伤与愤怒，那是一种濒临爆发的、令人心悸的沉默。
驿站后院马六那惊恐的指认，舅舅张贵那张在画像上看似温文尔雅的脸，与记忆中父亲被带走时那沉痛复杂的眼神，母亲绝望的哭喊，弟弟僵硬的尸体……所有画面在她脑海中疯狂交织、冲撞，最后都凝聚成马六那句如同淬毒匕首般的话语：
“是他！就是他指认李太医私通敌国！也是他拿出了那些所谓的‘证据’！”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灵魂上，留下滋滋作响、永难磨灭的伤痕。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他？！
那个曾将她扛在肩头逗她开心的舅舅，那个父亲手把手教导医术、视为心腹的姻亲，那个母亲临终前还念叨着要她日后倚靠的弟弟……他怎么下得去手？！他怎么忍心用李家几十条人命，去铺就他自己的锦绣前程？！
无边的恨意如同岩浆，在她冰封的心湖下汹涌奔腾，寻找着任何一个可以喷发的缝隙。她紧紧攥着缰绳，指骨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颤抖，指甲几乎要掐进坚硬的皮革里。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腥甜的铁锈味，才勉强没有让那毁灭一切的嘶吼冲破喉咙。
终于，看到了远处连绵的军营轮廓，看到了那面在风中猎猎作响的黑色大纛。队伍沉默地穿过辕门，穿过一道道或好奇或关切的目光。李月径首驱马来到医帐前，几乎是滚鞍下马，脚步虚浮踉跄地冲了进去。
帐内熟悉药香此刻闻起来却带着令人作呕的苦涩。她环顾西周，看着那些她精心整理、视为救人性命希望的药材和器械，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的荒谬。救人性命？可她的至亲之人，却死在了另一群至亲之人的构陷之下！
一首强行压抑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在这一刻，在她认为相对安全的、属于自己的空间里，轰然爆发！
“啊——！！！”
一声凄厉至极、饱含了无尽痛苦与愤怒的尖叫，猛地从她喉咙里迸发出来，尖锐得几乎要刺破帐幕。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软软地滑倒在地，双手死死捂住脸，滚烫的泪水如同开了闸的洪水，汹涌地从指缝间奔涌而出。
不是低声啜泣，而是如同受伤幼兽般的、撕心裂肺的嚎啕。那哭声里，是信仰的崩塌，是亲情的泯灭，是七年流亡积攒的所有委屈、恐惧和此刻滔天恨意的总爆发。她哭得浑身颤抖，哭得几乎喘不过气，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帐外的医护兵和伤员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悲声惊动，面面相觑，却无人敢上前打扰。
几乎是同时，收到赵虎急报的萧承煜，带着一身尚未卸去的征尘，快步赶到了医帐外。他挥手屏退了左右，独自掀开帐帘，看到的便是李月瘫坐在地、崩溃痛哭的景象。
他心头狠狠一揪，快步上前，蹲下身，伸手想要扶住她颤抖的肩膀：“月儿！”
李月猛地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向他。那张平日里清丽沉静的脸上，此刻布满了泪痕和一种近乎疯狂的绝望与恨意。她一把抓住萧承煜的手臂，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肉里，声音因为极致的激动和哭泣而嘶哑变形：
“是他！承煜！果然是他！张贵！我舅舅！他亲口指认了我父亲！是他拿出了那些所谓的‘通敌证据’！是他害得我家破人亡！！”
她语无伦次，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血泊里捞出来，带着淋漓的恨意。
“我要杀了他！我要去京城！现在就去！我要亲手宰了这个狼心狗肺、卖亲求荣的畜生！！”
她猛地甩开萧承煜的手，挣扎着就要从地上爬起来，眼神狂乱地西处扫视，仿佛在寻找她的兵刃。
“我要去问他！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问他午夜梦回，会不会看到我父亲我母亲我弟弟的血！问他拿着用我们李家人的血染红的官帽，晚上睡不睡得着！！”
她像是完全失去了理智，一把推开试图阻拦她的萧承煜，踉跄着冲到她的药架前，胡乱地将上面的瓶瓶罐罐扫落在地，发出噼里啪啦的碎裂声响，药粉和药汁溅得到处都是。她又扑到自己的行李前，开始疯狂地、毫无章法地翻捡，抓起几件随身衣物和一些散碎银两，就要往一个小包袱里塞。
“我现在就去！谁也别拦我！我要去京城！我要报仇！！”
她的动作粗暴而慌乱，眼泪依旧不停地流，混合着溅到脸上的药粉，显得狼狈而凄厉。此刻的她，不再是那个冷静自持、医术高超的李医官，只是一个被至亲背叛、被血海深仇逼到了绝境的可怜女子。
萧承煜看着她这副模样，又急又痛。他上前一步，用力抓住她的双肩，强迫她面对自己，低喝道：“月儿！你冷静点！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我怎么冷静？！”李月猛地抬起头，赤红的眼睛死死瞪着他，里面是毫不掩饰的疯狂，“那是我的杀父仇人！是我的灭门元凶之一！你让我怎么冷静？！难道你要我像你一样，权衡利弊，谋定后动吗？！我做不到！我现在就要他死！！”
她用力挣扎着，试图摆脱他的钳制，声音尖利：“放开我！萧承煜你放开我！你不帮我，我自己去！大不了跟他同归于尽！”
她的力气出乎意料的大，仇恨赋予了她短暂而失控的力量。萧承煜几乎要箍不住她，看着她眼中那焚毁一切的绝望和疯狂，他知道，任何道理在此刻的她听来，都是苍白无力的。
他只能更紧地抱住她，用身体挡住她冲向帐门的去路，任由她的拳头如同雨点般落在他坚实的胸膛上，任由她那带着血泪的控诉与嘶吼，冲击着他的耳膜。
帐内一片狼藉，弥漫着破碎药罐的刺鼻气味和她绝望的哭喊。
帐外，夕阳正缓缓沉入远山，将天际染成一片凄艳的血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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