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承煜那番冷静到近乎残酷的分析，如同冰冷的潮水，一遍遍冲刷着李月被仇恨烈焰灼烧的理智堤坝。她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有道理，每一句都切中要害。揪出幕后主使，连根拔起，才是真正的复仇。这个认知，像一根坚硬的鱼刺，卡在她的喉咙里，吞咽不下，吐之不出，带来一阵阵窒息般的难受。
然而，理智的认可，与情感的接受，是两回事。
那股眼睁睁看着杀父仇人逍遥法外、自己却不得不按兵不动的憋屈与愤怒，如同毒藤，在她心底疯狂滋长，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萧承煜的沉稳，他的谋定后动，在此刻情绪极端敏感的她看来，不再是一种可靠的支撑，反而变成了一种冷漠的权衡，一种对她切肤之痛的隔阂。
她缓缓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眼神却不再是之前的疯狂，而是一种混合着巨大痛苦、不甘和某种尖锐质疑的冰冷。她看着萧承煜，看着他眉宇间那为自己担忧、却又始终保持着上位者冷静的褶皱，一股莫名的邪火猛地窜了上来。
“谋定而后动？揪出主使？”她重复着他的话，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讥诮的寒意，“你说得轻巧！可那是一条条人命！是我父亲，我母亲，我弟弟！还有李家上下几十口人！他们尸骨未寒，冤魂未息！你让我怎么等？！怎么忍？！”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失控的尖锐：“你是不是觉得，只要最终能达成目的，过程如何，牺牲了多少无辜，都可以不在乎？！是不是在你心里，你那所谓的‘大业’，你那清君侧、正乾坤的宏图，远比我这微不足道的家仇更重要？！”
萧承煜眉头紧锁，试图解释：“月儿，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比任何人都想为你报仇，但……”
“但什么？！”李月猛地打断他，积压的情绪如同火山般喷发，口不择言地吼道，“但你怕我坏了你的大事，是吗？！怕我这个时候跑去京城杀了张贵，打草惊蛇，扰乱了你的全盘计划，让你没法顺利扳倒萧正德，夺回你的皇位？！”
她上前一步，逼视着他，眼中是受伤野兽般的绝望和攻击性：“还是说，你觉得我父亲的仇，根本就没那么重要？不值得你为了它，冒哪怕一丁点的风险？！”
这话如同最锋利的匕首，带着淬毒的寒意，狠狠刺向萧承煜心中最在意、也最敏感的地方。他为了替她和李家昭雪，不惜举起反旗，与整个朝廷为敌，将数万边军弟兄的身家性命都押了上去，此刻竟被她质疑动机，质疑他对李家的情义！
一股混合着委屈、愤怒和难以置信的火焰，瞬间冲上了他的头顶。他脸色猛地沉了下来，眼底翻涌着压抑的怒意，声音也因为激动而失去了平日的沉稳：
“你胡说八道什么？！李月！你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力道之大，让她痛得蹙起了眉，但他此刻也被她的口不择言激怒了，顾不得那许多。
“我若不在乎李太医的仇，不在乎你李家的冤，我何必走到今天这一步？！我何必放着安稳的边关大将不做，要冒着诛九族的风险起兵北上？！我把血诏给你看，把我的身世告诉你，把我所有的计划和盘托出，就是因为我信你！我把你当成可以并肩同行、可以托付生死的人！可你现在……你现在却用这样的话来刺我？！”
他的声音里带着痛心疾首的失望，还有一丝被她误解的受伤。
然而，此刻被仇恨和委屈完全占据心神的李月，根本听不进他的解释，反而觉得他这番疾言厉色的反驳，更坐实了她的猜测。他越是强调他的付出和信任，她就越觉得那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施舍和捆绑。
“信任？托付？”她用力甩脱他的手，泪水再次汹涌而出，却是冰冷的，“如果你的信任，就是让我眼睁睁看着仇人逍遥，忍气吞声，等待你那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实现的‘大业’成功，那这样的信任，我不要也罢！”
她环顾着满地狼藉的医帐，看着那些她视若珍宝、如今却碎裂一地的药材和器皿，只觉得一阵心灰意冷的荒谬。这里不是她的家，这里的一切，连同眼前这个男人，似乎都在用一种无形的力量，束缚着她，让她无法痛快淋漓地去复仇。
“你走！”她指着帐门，声音颤抖，却带着一种决绝的冰冷，“我不想再听你说什么大道理！我的仇，我自己会报！用不着你萧大将军来教我怎么忍，怎么等！”
萧承煜看着她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眼神，听着她那如同刀子般剜心的话语，胸中气血翻涌，又气又急，却又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他知道她现在情绪失控，说的话并非本意，但那字字句句的伤害，却是实实在在的。
他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什么，试图挽回这骤然降至冰点的气氛。
可李月己经猛地转过身，背对着他，肩膀剧烈地耸动着，用沉默筑起了一道坚固的屏障，拒绝再接收他的任何话语。
“好……好！”萧承煜看着她决绝的背影，一股闷气堵在胸口，让他呼吸都不畅起来。他咬了咬牙，终究没能再说出缓和的话，猛地一跺脚，转身，带着一身未能消散的怒意和难以言喻的憋闷，大步冲出了医帐。
帐帘在他身后重重落下，发出“啪”的一声响，隔绝了内外。
帐内，李月听着他远去的、带着怒意的脚步声，终于支撑不住，顺着药架缓缓滑坐到地上，将脸深深埋入膝盖，压抑的、绝望的呜咽声在寂静的帐内低回。不是嚎啕大哭，却比嚎啕更令人心碎。
帐外，夜色己然降临，寒气渐重。
萧承煜站在医帐不远处，背对着那顶依旧亮着灯、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的帐篷，胸膛剧烈起伏。晚风吹在他脸上，带着刺骨的凉意，却吹不散他心头的烦躁与那一丝清晰的、被刺伤后的痛楚。
相识以来，这是他们第一次爆发如此激烈的冲突。往日那份在生死与共中悄然滋长的情愫，在这充斥着误解、伤害和冰冷对峙的夜晚，仿佛被骤然冰冻，暂时搁浅在了充满裂痕的岸边。
前途未卜，内患又生。
这漫漫长夜，对两人而言，都注定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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