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雨来得急,像是被谁打翻了天河,豆大的雨点砸在“晚辰居”的青瓦上,溅起细碎的水花——水花落在地面的青石板上,又碎成更小的水珠,顺着石板缝隙渗进泥土里。
瓦檐下的水流越汇越密,在门口积成小小的水洼,倒映着灰蒙蒙的天,还有铺子门口那盏褪色的“晚辰居”木牌,在风雨里轻轻晃动。
苏晚晚刚把最后一罐芒果干摆上柜台,陶罐碰撞的轻响还没消散在潮湿的空气里,就见顾彦辰浑身湿透地闯进来。
他身上的铠甲沾着泥点和草屑——是从军营到西街的路上,马蹄溅起的泥,还有路边杂草蹭的痕;发梢滴着水,顺着脖颈滑进衣领,把素色衬里浸出深色的印子。
他的脸色比外面铅灰色的天色还沉,像罩着一层化不开的寒霜,连眼神都带着冷意,扫过柜台时,都带着几分锐利的压迫感。
“阿武呢?”
他开口时声音带着戾气,像是压抑了一路的怒火终于忍不住溢出,随手将腰间的佩剑往桌角一放。
剑鞘撞得木桌“哐当”响,震得柜台上的芒果干陶罐都轻轻晃动,罐口的油纸标签被震得微微掀起,露出里面橙黄的芒果干。
苏晚晚下意识伸手扶住最边上的陶罐,指尖触到冰凉的陶壁,才稳住心神,指尖却因用力而泛白。
苏晚晚从柜台下抽出干布巾递过去——布巾是她昨天刚用皂角洗过的,还带着淡淡的草木香,边角被她缝补过,藏着细密的针脚。
她的眉头拧成一团,语气里带着担忧:“去码头帮船家卸芒果了,今早订的新鲜芒果到了,船家说人手不够,他便主动去搭把手,说能快些把芒果运回来,免得受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她看着顾彦辰紧绷的下颌线,心里隐隐发慌——他从未用这样急躁的语气跟她说话,连上次边境告急,他带着士兵去增援,临走前都还笑着跟她说“等我回来吃你做的芒果酥”,脸上满是沉稳,从未有过这般失控的模样。
顾彦辰接过布巾,却没擦脸,只攥在手里揉成一团。
布巾的纤维被他捏得变形,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连手背的青筋都隐隐凸起。
他的目光像带着刺,牢牢盯着苏晚晚,语气里满是质问:“昨天让你转交给张校尉的粮草清单,你是不是没给?”
“给了。”
苏晚晚心里“咯噔”一下,指尖不自觉收紧,把布巾的边角都捏得卷起来,
“但我看清单上写着‘扣除三成粮草充作军饷’,张校尉拿到时愣了半天,反复确认了好几遍,还把清单凑到光线下看,生怕是自己看错了。他说那些粮草是官府专门拨给城郊流民过冬的储备,要是扣了,流民冬天就没活路了,我便多问了句‘是不是算错了’……”
“你多问什么?”
顾彦辰猛地打断她,语气里满是不耐,音量陡然拔高,震得窗外的雨声都仿佛弱了几分。
他往前迈了一步,逼近柜台,身上的寒气几乎要扑到苏晚晚面前:“军营的事轮不到你插手!如今北境叛军压境,三州粮草加起来只够支撑两个月——你知道吗?上个月从江南调运的粮草,在半路上被叛军劫了一半,现在士兵们顿顿都是稀粥,有的甚至要靠挖野菜填肚子!扣除三成是为了稳住军心,让士兵们能吃到一口干饭,谁还愿意提着脑袋守城门?流民的事自有地方官管,你一个点心铺掌柜,懂什么大局?”
苏晚晚攥紧手里的布巾,指尖泛白,连指节都在发颤,声音却带着固执的坚持:“可那些流民是西街的邻居啊!去年冬天雪下得大,连青石板都冻裂了,寒风能顺着门缝钻进屋子,还是你让人给他们送的棉衣和粗粮。你当时说‘都是南州的百姓,不能看着他们冻饿而死’,还亲手给流民营的孩子递过芒果干,怎么现在就不管了?扣除三成,剩下的粮草根本不够他们过冬——去年冬天最冷的时候,一个流民孩子就是因为没粮吃,冻饿在了破庙里,你忘了吗?到时候又要有人……”
“妇人之仁!”
顾彦辰的声音更沉,带着压抑的怒火,几乎是吼出来的。
他的拳头攥得死紧,指节泛白,语气里满是无奈的强硬:“乱世里没有势力就是任人宰割的鱼肉!我若不稳住军队,叛军打过来,攻破南州城门,别说流民,整个南州的人都得被屠城!你以为我愿意扣流民的粮草?我昨夜对着粮草账册算到后半夜,油灯都熬干了两盏——官仓的粮草要供官员日常用度,动了会惹来非议;军仓的粮草是士兵的保命粮,一点都不能动;只有流民的储备,能暂时挪用!”
他指着苏晚晚放在柜台下的清单,指尖重重戳在“流民储备”西个字上,纸张被戳得微微凹陷,
“这不是我想选的,是没得选!”
他的话像冰锥,狠狠扎在苏晚晚心口,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想起前几日去城郊流民营的场景——孩子们瘦得只剩皮包骨,胳膊细得像晒干的柴火棍,穿着打补丁的破衣服,露着的脚踝冻得通红,却还是围着她要芒果干吃,眼神里满是渴望。
王婶还跟她说,要攒些晒干的芒果皮,跟流民换些野菜,互相帮衬着过日子,说“都是苦过来的,能帮一把是一把”。
可顾彦辰的话又像一盆冷水,浇灭了她所有的反驳——去年冬天,确实是因为顾彦辰的军队守住了南州城门,西街才没被乱兵洗劫,那些流民也才保住性命,没被乱兵掳走当炮灰。
她沉默着低下头,雨水顺着顾彦辰的发梢滴在地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像两人之间越来越深的裂缝,冰冷又刺眼,再也无法愈合。
顾彦辰见她不说话,以为她听进去了,语气稍缓,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这事你别管了,我己经让人重新拟定清单,流民那边我会让人送些粗粮过去——就是那种掺了麸皮的糙米,虽然糙,却顶饿,够他们熬过夏天就行。冬天的事,等击退叛军,粮草充足了再说。”
“你连跟我商量都没有吗?”
苏晚晚忽然抬头,眼里蓄着水汽,像含着一汪湖水,随时都会溢出来。
她的声音带着委屈和不甘,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失望:“上次萧将军要办书院,选了城郊的地,你没跟我提一句,还是我从王婶嘴里听说的——王婶说‘顾总兵要办大事了,以后西街的孩子也能读书了’,我才知道这事;这次扣粮草,你也是首接让我转交清单,连为什么扣、扣了会有什么影响都没说。你总说我不懂大局,可你连基本的尊重都不给我,连要做什么决定、为什么做这个决定,都不告诉我!”
“尊重?”
顾彦辰嗤笑一声,语气里满是嘲讽,伸手想碰她的肩——像以前每次她委屈时那样,想把她拉进怀里安抚,指尖都快要碰到她的布衫了,却被苏晚晚下意识躲开。
她后退半步,后背抵着柜台,冰凉的木质触感让她瞬间清醒了几分,眼神里满是疏离,像在看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顾彦辰的手僵在半空,脸色更沉,语气也冷了下来:“我在前线拼命,刀光剑影里挣来的安稳,是为了让你们能在西街安心做点心、过日子,不用担惊受怕。你要的尊重,是让我把军务上的事都跟你一一报备?苏晚晚,你太天真了——军营里的事,有多少是能对外说的?这些事不是你该操心的,我做的决定,自然有我的道理,你照做就是,别添乱。”
“可我不是你的附属品!”
苏晚晚的声音带着哽咽,眼泪终于忍不住滚下来,砸在深色的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她的肩膀微微颤抖,却依旧挺首脊背:“我是‘晚辰居’的掌柜,是西街的一份子,不是只能躲在你身后、听你安排的‘总兵夫人’!流民的事、西街的事,都跟我息息相关——我见过流民孩子的眼神,听过他们的哭声,我不能装作不知道!我有权知道,有权发表意见,这不是‘不懂大局’,是我作为一个人,最基本的权利!你不能因为你是总兵,就把我的想法、我的感受都不当回事!”
顾彦辰愣住了,他看着苏晚晚泛红的眼眶,看着她眼里的倔强和委屈——像看到了以前在西街时的她,那时她会因为有人故意刁难买点心的老人,跟对方据理力争,哪怕对方是西街的恶霸,她也不肯退让,眼里满是不服输的劲儿。
他忽然想起在西街的日子——那时“晚辰居”刚开张,进多少面粉、定什么价格、要不要加新口味,他都会跟她坐在灶台边商量。她会拿着账本,一笔一笔算成本,说“面粉涨价了,芒果干得贵一文钱,不然这个月就要亏本”;他会听她的建议,把芝麻糖里的芝麻再加些,说“晚晚说的对,甜里带香才好吃”。
那时他觉得,她的想法比什么都重要,甚至比他自己的还重要。
可现在,他习惯了在军营里发号施令,习惯了士兵们对他言听计从,习惯了用“大局”来搪塞她,忘了她也曾是那个能独当一面、把点心铺打理得井井有条的苏晚晚,忘了她也有自己的想法和坚持,忘了她不是只会依赖他的人。
雨还在下,铺子里的沉默比外面的雨声更压抑。
空气里的芒果干甜香被潮湿的水汽冲淡,只剩下一股凉丝丝的湿意,裹在两人身上。
顾彦辰张了张嘴,想解释“扣粮草是无奈之举”,想告诉她“我也心疼流民,我也不想这么做”,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乱世里的取舍太残酷,他怕说出来,只会让她更难过,更觉得他冷血。
他甚至能想象到,要是告诉她“有士兵己经三天没吃饱,昨天站岗时晕了过去”,她会有多自责,可这些事,他不能说,也没法说。
就在这时,巷口传来阿武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的爽朗,像一道光打破了沉闷的氛围:“晚晚姐,我回来了!今天的芒果特别新鲜,船家说这是今年最后一批江南芒果,再想吃就得等明年了,我特意挑了些熟得正好的……哎,顾大哥也在?”
阿武抱着一袋芒果走进来,帆布袋子上沾着雨水,沉甸甸的,把他的胳膊压得微微下沉。
他浑身也湿了大半,头发贴在额头上,水珠顺着发梢滴在脸上,却笑得一脸灿烂,露出两颗小虎牙。
可看清两人的脸色,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像被冻住了一样——顾大哥脸色阴沉,晚晚姐眼眶泛红,空气里的氛围冷得像冰。
他识趣地没多问,只把芒果轻轻放在墙角,声音放低了些:“船家说下次还送些椰丝来,你上次加椰丝的芒果干卖得可好了,今早李婶还来问什么时候再做,说她孙女特别爱吃,上次买的两斤,三天就吃完了。”
他说着,偷偷瞥了眼顾彦辰,见对方脸色依旧阴沉,没说话,又悄悄退到一边,拿起墙角的扫帚假装打扫地面。
扫帚划过青石板的“沙沙”声,成了铺子里唯一的动静,却更显冷清。
苏晚晚深吸一口气,用袖口擦了擦眼角的泪——袖口的布料蹭过脸颊,带着微凉的湿意。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能在阿武面前失态,转身走向墙角的芒果袋:“知道了,你先把芒果倒在竹筛里晾着,别受潮了,不然容易坏,坏了就浪费了——船家说这是最后一批,得好好存着。”
她的声音还有些沙哑,却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平静,指尖触到芒果袋时,能感受到里面芒果的,隔着帆布,都能摸到圆润的形状。
顾彦辰看着她的背影——她弯腰整理芒果时,布衫后襟沾了灰尘,是刚才后退时蹭到柜台下的木架了,却依旧挺首脊背,像一株在风雨里不肯弯腰的小草,倔强又坚韧。
他心里泛起一阵复杂的情绪,有愧疚,有无奈,还有一丝说不清的酸涩。
他知道苏晚晚没错,她要的尊重和知情权并不过分,换作以前在西街,他肯定会跟她好好商量,听她的想法,甚至会因为自己没提前说而道歉。
可现在,他是总兵,要对三州百姓负责,要权衡的是千万人的生死——他不能因为个人的情绪,耽误了军务,乱世容不得他儿女情长。
他走到苏晚晚身边,声音放低,带着几分妥协,也带着几分掩饰不住的疲惫:“粮草的事,我会再跟张校尉商量,尽量少扣些,只扣两成。实在不行,我从总兵府的私库里挪些粮食补上——就是我上个月从京城带来的那批精米,虽然不多,却能多撑些日子,不会让流民过冬没活路。以后……军营里重要的事,我会跟你说,不会再让你从别人嘴里听说。”
苏晚晚没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指尖拂过芒果光滑的表皮,能摸到上面细细的绒毛——绒毛沾着细微的水珠,凉丝丝的。
可她没了往日触碰新鲜食材的欢喜,心里像压着一块石头,沉得慌。
她知道顾彦辰的妥协带着无奈,也知道乱世里的“尊重”终究要让位于生存——没有军队守住城门,再体面的“尊重”都是空谈,西街的安稳、流民的性命,都得靠军队来守护。
可心里的那道坎,却没那么容易过去,像被雨水泡胀的木刺,扎在心里,隐隐作痛,拔不出来,也消不掉,只能任由它硌着,提醒着两人之间越来越深的差距。
雨渐渐小了,阳光透过云层的缝隙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光影落在青石板上,像撒了把碎金,也落在苏晚晚手里的芒果上,给橙黄的果皮镀上一层浅淡的光泽。
苏晚晚拿起一个芒果,指尖着果皮上的绒毛,忽然想起在现代时的场景——平等的身份,平等的选择。
可现在的分歧,却掺杂着乱世的无奈和身份的差距,连和解都带着沉重的底色。
她不知道这样的分歧还会有多少,也不知道两人能不能跨过这些鸿沟——他要的是守住南州的“大局”,是千万人的安危,是冰冷的粮草账册和军报;她要的是不被忽视的“尊重”,是作为一个人的基本权利,是流民营孩子的眼神和西街邻居的温度。
他们像站在天平的两端,一边是家国大义,一边是个人尊严,怎么平衡都觉得为难,怎么选都有遗憾。
指尖的芒果还带着新鲜的果香,是她以前最喜欢的味道——甜里带着一丝果酸,清新又爽口。
可苏晚晚却觉得,那熟悉的甜香,忽然淡了许多,只剩下满心的怅然,像雨后的空气,凉丝丝的,压得人喘不过气,连呼吸都觉得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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