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合院的修缮工地刚过卯时就醒了。
东厢房的墙根下堆着新运到的木料,晨露沾在料身上,映着初升的太阳,泛着一层浅淡的光。
周建军蹲在木料堆前,手里攥着一截碗口粗的料头,眉头拧得能夹碎蚊子——这木料看着不对劲。
他先是用指节叩了叩木料断面,本该是老榆木沉实的“咚咚”声,此刻却透着股空飘的“噗噗”响,像是里面被蛀空了似的。
再把料头凑到鼻尖,一股潮乎乎的霉味混着水腥气钻进来,呛得他往后撤了半步。
“这哪是老榆木?”周建军把料头往地上一搁,声音里裹着火气,“这是泡桐木掺了水!泡桐木软得很,要是架在房梁上,开春一返潮,准得塌!”
旁边正收拾墨斗的退伍兵小张凑过来,也捏着料头看了看:“周哥,我老家盖房用过泡桐木,这料确实软,指甲都能掐出印子。钱老板这是明着坑咱们啊!”
周建军刚要喊人把木料退回去,就看见陈建国踩着晨光走进院门——他穿了件半旧的卡其布外套,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结实的手腕,手里拎着个鼓囊囊的蓝布包,脚步放得轻,怕踩脏了刚清扫过的青石板。
周建军赶紧拎着那截料头迎上去,粗糙的手指捏着料身,指节都泛了白:“陈兄弟,你快看!钱有为这老东西耍花招!咱们订的是三十年的老榆木,他给换了泡桐木,还是掺水的次品!你瞧这断面,里面都发潮了,要是用在正房的梁上,不出半年准得出事!”
陈建国快步上前,双手接过料头,指尖先轻轻划过木料表面——他的指腹带着薄茧,碾过那些浅淡的木纹时,动作慢而细,像是在辨认老朋友的掌纹。
“老榆木的纹得是深沟,像田垄似的,你看这个,”他抬起料头,让晨光照在纹路上,另一只手的食指指着纹路,“浅得像用指甲划的,还发黏,是被水泡胀了。”
说着,他拇指按在断面中央,稍一用力,就按出个浅坑,松开手时,坑边还渗着细小的水珠。
他眉头微蹙,却没显露出焦躁,只是转头看向周建军,眼神沉静得像院里的老井水:“周大哥,让兄弟们找块厚帆布,把这批料盖严实了,别晒,也别让雨水淋着——这是证据,不能坏了。”
说这话时,他拍了拍周建军的肩膀,掌心带着温度,不是敷衍的轻碰,而是实实在在按了按,透着股让人安心的沉稳。
“你再让张军他们把拆下来的旧梁挪到廊下,用小刷子把虫蛀孔里的木屑扫干净,林先生笔记里写了‘桐油拌石灰’的方子,我昨天让食堂留了点熟石灰,一会儿调了堵上,桐油能杀蛀虫,石灰填缝还结实。”
周建军点点头,刚要吩咐下去,西厢房那边突然传来木工刘师傅的喊声:“陈老板,您来瞧瞧这窗棂!” 陈建国应了声,拎着布包走过去,脚步特意绕开地上的木屑堆。
刘师傅正蹲在廊柱旁,双手捧着块雕花窗棂,像捧着件稀世珍宝,眉头皱得紧紧的。
那窗棂是“蝙蝠衔钱”的纹样,蝙蝠的右翼断了一角,木茬新鲜,断口处还裂着几道细缝。“拆的时候没留神,绳子滑了下,就磕在台阶上了。”
刘师傅声音里带着惋惜,手指轻轻碰了碰断口,“这是老松木,年头久了木性脆,补起来费劲。”
陈建国蹲下身,和刘师傅平视,接过窗棂时,手指特意捏着没雕花的边缘,怕碰坏了完好的纹样。
他把窗棂举到眼前,眯着眼仔细看断口的木纹走向,另一只手从布包里摸索——指尖先触到笔记的硬壳,小心翼翼抽出来,泛黄的纸页在手里轻轻展开,生怕折了边角。
他指着笔记里夹的“补花工艺图”,拇指轻轻按着图上的字,声音放得温和:“刘师傅,您看这图上写的,补老松木得用同料的陈木粉,就是把老松木刨下来的粉存上一年,去去木性,再用鱼鳔胶黏合。”
说着,他又从布包里掏出个油纸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块巴掌大的老鱼鳔,黄澄澄的,带着点海腥味。
他双手捧着递过去,指尖还轻轻蹭了蹭鱼鳔表面的细尘,像是怕弄脏了这宝贝:“我今早去潘家园淘的,老掌柜说这是从老渔船上拆下来的,泡软了熬胶,黏结力比现在的化学胶强多了,还不返潮。”
刘师傅接过鱼鳔,放在鼻尖闻了闻,眼睛一下子亮了,抬头看向陈建国时,眼神里多了几分敬佩:“陈老板,您连这都想到了!我年轻时跟师父学过用鱼鳔胶,就是现在难寻这么好的料。”
“还得靠您手艺好。”陈建国笑了,眼角弯了弯,不是客套的假笑,而是眼底带着暖意,他指了指窗棂的断口,“您补的时候要是缺木粉,就让小张去我车上拿,我昨天让木工房刨了点老松木,磨成粉装在袋子里了,粗细都筛过,您看能用不。”
正说着,小张抱着块瓦当跑过来,脚步轻快,却在离陈建国几步远的地方停住,怕手里的瓦当磕着。
“陈哥!您看这瓦当!”小张兴奋地递过来,掌心托着块青灰色瓦当,“是‘缠枝莲纹’的,跟林先生笔记里画的一模一样!就是边缘有点风化。”
陈建国站起身,掌心虚拢着接住瓦当,手指轻轻捏着没风化的边缘,怕用力捏碎了老物件。
他凑到眼前,眼神跟着缠枝莲纹的线条动,从花瓣到花茎,看得格外认真,眉头偶尔微挑,像是在追溯当年工匠的手法:“不用换新品,老瓦当有包浆,新的没这味儿。”
他把瓦当还给小张时,手指特意指了指风化的边缘,“让兄弟们把风化的挑出来,用细水泥浆补,补的时候别太厚,用小抹子慢慢抹,跟原有的弧度对齐,不然看着假。” “那瓦钉呢?”小张追问,“旧瓦钉都锈了,要不要换铁钉?”
陈建国笑着摇了摇头,抬手看了看腕上的旧手表——那是他重生后买的二手表,表盘边缘有些磨损,他指腹轻轻蹭了蹭表盘:“我昨天去砖瓦厂问了,有老铜钉,虽然贵点,但防锈,能保几十年,比铁钉强。中午我让采购顺便带点回来,你到时候跟他对对数量,别少了。”
这时,太阳己经升得老高,工人们额头上都渗了汗,有的撩起衣角擦汗,有的蹲在地上歇脚。
陈建国抬头看了看天,转身从布包里掏出几瓶汽水,是冰镇的,瓶身还挂着水珠。
他弯腰递过去,先给刘师傅一瓶,再给小张和旁边清理旧梁的工人,递的时候特意擦了擦瓶身的水珠,怕工人手滑:“大家歇会儿,喝口汽水凉快凉快,别中暑了。”
工人接过汽水,“咕咚咕咚”喝了几口,脸上都露出了笑。
刘师傅抹了把汗,看着陈建国,眼神里满是认可:“陈老板,我修了西十多年老宅子,就没见过您这么懂行又体恤人的东家!”
陈建国也笑了,抬手擦了擦自己额头的汗,动作随意不摆架子:“咱们是一起做事,就得互相体谅。”
他目光扫过院子里忙碌的身影,落在正房的屋顶上,声音里带着点期待,“中午我让食堂多加两个菜,炖点排骨,再炒个鸡蛋,大家吃顿热乎的。下午咱们先把正房的梁架位置定好,用墨斗弹线,周大哥你经验足,到时候帮着看看角度,梁头的榫卯得对正,差一分都不行,不然以后房顶容易歪。”
周建军拍着胸脯应下来,声音洪亮:“您放心!我跟兄弟们抬梁的时候,用水平仪量着,保证分毫不差!”
阳光透过西合院的天井洒下来,落在青石板上,映着工人们的身影。
陈建国站在院子中央,看着刘师傅研究鱼鳔,小张整理瓦当,周建军吩咐工人清理旧梁,嘴角轻轻扬着——他的手指无意识着布包里的笔记,心里清楚,这院子的每一根梁、每一块瓦、每一扇窗,都得靠这些手艺人的匠心,靠兄弟们的踏实,才能修得稳、立得久。
而他要做的,就是把这些力量拧在一起,不仅修好这西合院,更要在这个时代里,扎下属于自己的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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