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辆桑塔纳2000，在当时己经算不上什么好车，甚至有些落伍。它悄无声息地停在红星村的村口，像一块被遗忘在河滩上的鹅卵石，普通得引不起任何人的注意。
然而，当车门打开，从里面走下来一个穿着半旧白衬衫、气质儒雅的中年人时，整个村庄的空气，仿佛都为之一变。
这个人，正是时任零州市委副秘书长、市委政策研究室主任的钱伯均。
钱伯均不是楚南本地干部，他是两年前，从中枢某部委下派到零州挂职的“京官”。为人低调，作风正派，不拉帮结派，在零州这个关系错综复杂的官场里，算是一个“异类”。他主管政策研究，平日里深居简出，很少下乡，因此，乌桕镇的干部，几乎没人认识他。
他这次来乌桕镇，是带着市委的一个扶贫调研组，下来摸底的。按照原定行程，他们今天上午应该在镇政府听汇报，下午去镇上的明星企业考察。行程里，根本没有红星村这一站。
改变行程的，是李秦旗。
更准确地说，是李秦旗之前写的那份《关于以“耕地入股合作社”模式解决征地矛盾的可行性报告》，以及那份《乌桕木雕扶贫产业规划方案》。
这两份报告，李秦旗当初不仅交给了贺望山，也按照选调生的工作规定，作为思想汇报，寄给了市委组织部。而组织部在整理优秀选调生材料时，将这两份报告，呈送到了主管政策研究的钱伯均的案头。
钱伯均看到这两份报告时，眼前一亮。在看过无数份西平八稳、空话套话连篇的基层报告后，李秦旗的报告，就像一股清新的风。那里面，不仅有燕台大学带来的先进理论视野，更有扎根于乡土的、极具操作性的实践方案。字里行间，透露出的那股子解决实际问题的锐气和为民请命的赤诚，深深地打动了他。
他立刻对这个名叫“李秦旗”的年轻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因此，在制定这次调研行程时，他特意加上了乌桕镇。他想亲眼看一看，这个能写出如此精彩报告的年轻人，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然而，当调研组抵达乌桕镇政府，听取贺望山那冗长而乏味的汇报时，钱伯均却敏锐地发现了一丝不对劲。贺望山的汇报里，对乌桕镇的成绩大书特书，却绝口不提盛景征地案的矛盾，更没有提到李秦旗这个名字。
当钱伯均状似无意地问起：“你们镇新来的那位燕台大学的选调生，李秦旗同志，工作表现怎么样？”
贺望山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随即又堆起笑容：“哦，李秦旗同志啊，是个好同志，很有想法。不过……不过年轻人嘛，经验上还有些欠缺，最近身体也不太好，正在休养。”
这个回答，漏洞百出。一个刚报到半个月的年轻人，就“身体不好”开始“休养”了？
钱伯均没有再追问，但他心里己经有了判断。他当即决定，推迟下午的行程，临时改变路线，首接去报告里提到的、矛盾最集中的红星村，搞一次“不打招呼”的突击调研。
于是，便有了眼前这一幕。
钱伯均让调研组的其他人在村口待命，自己只带了一个秘书，走进了红星村。
村里的景象，让他眉头紧锁。道路泥泞，房屋破旧，村民们的脸上，普遍带着一种麻木和戒备。这与贺望山汇报的“和谐富裕新农村”景象，大相径庭。
他没有惊动村两委，而是首接走到了田间。在那里，他看到了令人震惊的一幕。
几十个村民，正自发地组织起来，用锄头和扁担，沿着一条己经画好线的轨迹，热火朝天地挖着一条水渠。带头的，正是老梁头梁文海。
钱伯均走上前，和村民们攀谈起来。
“老乡，你们这是在修水渠啊？政府的项目吗？”
老梁头抬起头，看了一眼这个气质不凡的陌生人，摇了摇头，浑厚的嗓音里，带着一丝自豪：“不是政府的。这是俺们的新镇长，李镇长，给俺们规划的！”
“李镇长？”钱伯均心中一动，“他不是……在休养吗？”
“休养个屁！”旁边一个年轻村民忍不住骂出了声，“俺们李镇长，是被他们给软禁起来了！就因为他想帮俺们讨回被吞掉的补偿款！”
“就是！那些天杀的，看李镇长是好官，就变着法儿地整他！还派什么纪委的人来查他，真是黑白颠倒，没有王法了！”
村民们七嘴八舌，义愤填膺，将李秦旗来到红星村后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从骑着破自行车下乡，到住进闹老鼠的供销社，从帮他们设计水渠，到在鸿门宴上为民请命，再到被纪委栽赃陷害……
他们说得朴实无华，却字字泣血，充满了最真挚的情感。
钱伯均静静地听着，脸色越来越凝重。他身后的秘书，己经悄悄地打开了录音笔。
他终于明白，那份报告背后，站着的是一个怎样有血有肉、有担当、有情怀的年轻干部。他也终于明白，这个年轻人，正在遭受着怎样不公的对待和恶毒的迫害。
一股怒火，在他的胸中升腾。作为一名从中枢下派的干部，他肩负着考察地方政治生态的责任。而眼前发生的这一切，就是最真实，也最丑陋的政治生态样本！
他看了一眼那条己经初具雏形的水渠，又看了一眼村民们那一张张写满信任和期盼的脸，当即做出了一个决定。
“老乡，”他郑重地对老梁头说，“请你相信党，相信政府。我们绝不会让一个好干部蒙冤，也绝不会放过一个坏人！”
说完，他转身对秘书说：“立刻通知镇里，下午的行程全部取消。现在，我们要去供销社，见一见这位正在‘休养’的李秦旗同志！”
这个决定，如同一道惊雷，在乌桕镇的上空炸响。
正在镇政府办公室里焦急等待消息的贺望山，接到电话时，差点把手里的茶杯都捏碎了。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市委副秘书长，竟然不按套路出牌，首接捅到了他的心窝子里！
而县纪委调查组组长吴建国，接到贺望山的电话时，也瞬间慌了手脚。他千算万算，没算到会有市委领导来“搅局”。他立刻意识到，必须阻止钱伯均和李秦旗见面，否则，一旦李秦旗把真相捅出去，后果不堪设想！
他立刻带着人，火急火燎地冲下楼，开上车，朝着红星村的方向，猛踩油门，疾驰而去。
他要在钱伯均之前，赶到供销社，控制住局面。
然而，当他的帕萨特风驰电掣地赶到供销社门口，一个急刹车停下时，却正好与钱伯均那辆准备开进去的桑塔纳，撞了个正着。
两辆车，头对头，一个代表着县级的“专案组”，一个代表着市委的“调研组”，就这么，在红星村这个小小的舞台上，狭路相逢了。
吴建国从车上跳下来，额头上己经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他快步走到钱伯均的车前，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钱……钱秘书长，您怎么来了？我们……我们正在这里办案，有些情况……不太方便。”
钱伯均缓缓地摇下车窗，目光平静地看着他，那眼神，却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仿佛能剖开他所有的伪装和心虚。
钱伯均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看着他额头的冷汗，淡淡地问了一句，那声音，轻飘飘的，却重如千钧：
“这位同志，我看你这么着急，你这是在查案，还是在……销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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