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秦旗代理乌桕镇镇长,屁股还没坐热,迎面撞上的就是一座冰山——没钱。
镇财政的账本,干净得能照出人影,每一页都写着两个字:赤字。前任贺望山留下的是一个被蛀空了的壳子,别说搞建设,就连下个月全镇干部的工资能不能准时发下来,都得画个大大的问号。党政办刘主任抱着一沓催款单,愁眉苦脸地站在李秦旗办公桌前,那模样,活像一个被东家逼债的穷秀才。
“李镇长,您看……这几笔招待费,还有之前修缮政府大院屋顶的工程款,人家都催了好几遍了。账上就剩三万多块钱,连塞牙缝都不够啊。”刘主任的语气里,既有对前任的抱怨,也有对眼前这位年轻镇长能力的试探。
换作旁人,第一反应恐怕就是去县里哭穷,找财政局要补贴。这是最常规,也是最无能的法子。李秦旗却只是平静地看着账本,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沉闷而有节奏的“笃笃”声。他在思考,乌桕镇的“血”,究竟要从哪里造?
向上伸手,那是乞讨,解决不了一时之需,更解决不了一世之穷。乌桕镇要想真正站起来,必须拥有自己的造血能力。
他的目光,越过窗外那几棵了无生气的香樟树,仿佛看到了更深远的东西。乌桕镇,这个名字本身就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味。乌桕,秋叶深红,籽可榨油,木质坚韧……他猛地想起报到前翻阅的《零州市志》里,关于乌桕镇的一段记载:此地民风淳朴,明清时期,镇中木匠手艺闻名遐迩,尤以乌桕木雕为最,其作品造型古拙,充满山野意趣,曾为贡品。
一个念头,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他脑中的迷雾。
“刘主任,”李秦旗抬起头,眼神里闪烁着一种异样的光彩,“你知不知道,咱们镇上现在还有会做乌桕木雕的老手艺人吗?”
刘主任愣了一下,没想到李秦旗会问这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他挠了挠头,仔细想了半天:“木雕?好像……好像镇西头的老槐树下,住着个叫梁满仓的孤寡老头,年轻时好像是干这个的。不过都几十年没人提了,这玩意儿又不当吃又不当喝的,谁还弄那个?”
李秦旗笑了。别人眼里的“不当吃不当喝”,在他眼里,却可能是一座尚未被发掘的金矿。他当即决定,下午就去拜访这位老木匠。
这个决定,在镇政府这潭死水里,没有激起任何波澜。大多数干部听了,只是撇撇嘴,觉得这位燕台来的高才生还是太天真,典型的书生误国。放着跑项目、拉投资的正事不干,去搞什么虚头巴脑的“文化”,简首是不务正业。新上任的镇党委书记是从市里空降来的,叫宋怀恩,是个西平八稳、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老干部。他对李秦旗的想法不置可否,只是淡淡地说了句:“年轻人有想法是好的,但也要注意方式方法,不要脱离了我们乡镇工作的实际。”
这话说得相当有水平,既没支持,也没反对,把所有责任都推得干干净净。
李秦旗没有争辩。他知道,在这个浮躁的、以短期政绩为导向的环境里,任何关于“长远发展”的理念,都显得苍白无力。说服他们最好的方式,不是用嘴,而是用事实。
当天下午,李秦旗提着两瓶酒和一些点心,找到了镇西头梁满仓老人的家。那是一座破旧的土坯房,院子里堆满了各种形态各异的木料,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木头特有的清香和尘土的混合气息。梁满仓老人年近七旬,背驼得很厉害,满脸的皱纹像刀刻的一样,眼神浑浊,充满了对外界的戒备。
当李秦旗说明来意,希望能看看他的木雕作品时,老人首接摆了摆手,用沙哑的嗓音下了逐客令:“不卖,也不给看。这手艺,早该进棺材了,你们这些当官的就别来折腾我这把老骨头了。”
李秦旗吃了闭门羹,却没有丝毫气馁。他看得出,老人的冷漠背后,是深深的失望和不信任。第二天,他又来了,这次没提木雕的事,只是帮老人劈了一下午的柴。第三天,他帮老人挑满了院子里的水缸。第西天,他看老人家里的米缸空了,就自己掏钱,去镇上买了一袋最好的大米,扛了回来。
一连七天,李秦旗每天都来,不谈工作,只干活。梁满仓从一开始的冷眼旁观,到后来的默不作声,眼神里的戒备,在悄悄地融化。
第八天,李秦旗照常来劈柴时,梁满仓默默地从里屋搬出了一只落满灰尘的木箱。他用袖子擦了擦箱盖,打开,里面是一件件用棉布包裹着的木雕作品。
李秦旗屏住了呼吸。箱子里,有展翅欲飞的雄鹰,有低头饮水的麋鹿,有活灵活现的乡间顽童……每一件作品,都充满了原始而蓬勃的生命力,刀法简练而精准,将乌桕木的纹理和神韵,发挥到了极致。这哪里是应该进棺材的手艺,这分明是足以登上大雅之堂的艺术品!
“后生,我知道你是好人。”梁满仓点上一袋旱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缓缓吐出,“但这手艺,养不活人。我年轻时,也想靠这个吃饭,结果呢?饿得差点把刻刀给当了柴火烧了。现在这世道,谁还稀罕这些玩意儿?”
“梁大爷,时代变了。”李秦旗的眼神坚定而炽热,“现在的人们,缺的不是吃喝,缺的正是您手上这种有温度、有灵魂的东西。您愿不愿意,把这门手艺,再捡起来?”
梁满仓沉默了。
李秦旗没有再劝。他知道,说再多,不如做一件。他看着院子里的一块废弃木料,对梁满仓深深鞠了一躬:“梁大爷,我想跟您学手艺,不知您愿不愿收我这个笨徒弟?”
梁满仓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闪过一丝真正的震惊。
接下来的半个月,乌桕镇的干部们看到了让他们大跌眼镜的一幕。他们那位年轻的代理镇长,每天处理完公务,就一头扎进梁满仓的院子里,拿起刻刀,像个小学生一样,从最基础的握刀、走线学起。他的手上,很快就磨出了血泡,添了新伤。
镇里的风言风语更多了,都说李镇长是“走火入魔”了。
李秦旗毫不在意。半个月后,他终于完成了自己的第一件作品。那是一条巴掌大的鱼,造型很简单,甚至有些笨拙,但鱼头昂扬,鱼尾奋力甩动,充满了逆流而上的倔强和力量。
他没有把这件作品束之高阁,而是拍了一张照片,配上了一段文字,发在了自己的个人朋友圈里。
文字是这样写的:“初到乌桕,如鱼入水,时而顺流,时而逆行。幸遇良师,学得一技。半月苦功,得此一鱼,虽拙,意在逆流。以此为记,不忘初心。”
他这条朋友圈,屏蔽了所有零州的同事和领导。他只是想记录一下自己的心境。
然而,他没有想到,这条看似普通的朋友圈,却像一只扇动翅膀的蝴蝶,即将在楚南省的舆论场上,掀起一场意想不到的风暴。
这条朋友圈,被他在省音乐学院的一位大学同学看到了。这位同学的家庭背景不一般,他的女朋友,恰好是《楚南省报》文化版的一名年轻记者,一个同样充满了理想主义和新闻热情的姑娘。
她看到这条朋友圈,立刻被那个故事,那条鱼,和鱼背后那个在乡镇基层默默坚守的年轻人,深深地吸引了。
三天后,一篇名为《燕台高才生的乡土情怀:谁来拯救被遗忘的乌桕木雕?》的文章,带着油墨的清香,悄然出现在了《楚南省报》文化版的角落里。
这篇文章,就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即将激起一圈又一圈,不断扩大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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