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远侯府老太太的六十寿宴，宾客盈门，热闹非凡。
正厅之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无数盏琉璃宫灯将整个大堂映照得金碧辉煌，空气中弥漫着上等熏香、佳肴美酒与贵妇们身上环佩脂粉混合在一起的、奢华而馥郁的气息。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宾客们觥筹交错，笑语晏晏，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
继母柳氏今日穿着一身绛红色绣金边牡丹福寿纹样的长裙，满头的珠翠环绕，正满面春风地周旋于各家诰命夫人之间，尽显当家主母的气派。
嫡女苏锦绣则像一只骄傲的孔雀，穿着一身最新款式的粉色宫装，被一群年龄相仿的贵女们簇拥在中央。她享受着众人的奉承，嘴上却故作谦虚地叹了口气，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让周围的人都听见。
“唉，说起来，我那位六妹妹，今日也不知会不会来。她前几日身子不适，又没什么像样的衣裳，我本想送一套过去，又怕她多心，以为我是在可怜她。真是左右为难。”
她这番话，听似姐妹情深，实则句句诛心。既点出了苏半然庶女的身份，又暗示了其处境的寒酸，引得周围的贵女们一阵窃笑。
“锦绣姐姐就是心善，”一个黄衣少女掩唇笑道，“那种上不得台面的庶女，不来才好，免得来了，丢了侯府的脸面。”
“可不是嘛，听说她前几日还得罪了柳夫人，日子过得连下人都不如呢。我猜她今日，定是没脸出来见人了。”
苏锦绣听着这些话，嘴角的笑意愈发得意。她己经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苏半然穿着一身丫鬟改的旧衣服，在众人鄙夷的目光中，无地自容的模样了。
就在这时，门口的司仪高声唱喏：“六小姐到——！”
喧闹的正厅，有那么一瞬间的安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朝着门口望去。
只见一道纤细的身影，正缓缓地，从门外那片深沉的夜色中，步入这一室的璀璨灯火。
看清来人的瞬间，满堂宾客，皆是呼吸一滞。
苏锦绣脸上的得意笑容，更是瞬间凝固在了嘴角。
来人正是苏半然。
她身上穿着的，并非众人预想中的什么青布旧衫，而是一身用料极为考究、款式雅致脱俗的云锦礼服。那是一种极为罕见的、宛若月光流淌的淡紫色，衣襟和袖口处，用银线绣着精致的卷云暗纹，随着她的走动，仿佛有流光在衣袂间婉转。裙摆曳地，步步生莲，衬得她整个人如同月下的仙子，清冷高贵，不染凡尘。
她的头发梳成一个简单的飞仙髻，发间只簪着一支赤金嵌红宝的凤尾簪，那簪子的样式古朴大气，尾羽处垂下的细碎流苏，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摇曳，在灯火下折射出璀璨的光芒。
她没有佩戴过多繁复的首饰，只在腕间戴了一只通透的玉镯，肌肤胜雪，更显那玉镯的温润。
最让人心惊的，是她的神态。
她脸上未施粉黛，却比这满堂的庸脂俗粉都要动人。那张清丽绝伦的脸上，没有丝毫庶女常见的怯懦与不安，只有一种超乎年龄的、从容不迫的平静。她的目光清澈如水，缓缓扫过全场，最终，落在了主位上的老太太身上。
她走到堂前，盈盈下拜，声音清脆悦耳：“孙女半然，恭祝祖母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整个大厅，依旧是一片诡异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惊艳，震得说不出话来。这……这真是那个平日里毫不起眼、如同透明人一般的安远侯府六小姐？
苏锦绣死死地攥着手中的丝帕，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里。她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那个光芒西射的苏半然，嫉妒的毒火，几乎要从她的眼睛里喷涌而出。
怎么可能？！
那件蜀锦长裙，明明己经被毁了！她是从哪里弄来的这身衣裳？这云锦，这头面，分明比自己身上的还要贵重！
巨大的震惊和羞辱感，让她彻底失去了理智。
“六妹妹，”她猛地站起身，声音尖锐，打破了满堂的寂静，“你……你这身衣裳，是从哪里来的？妹妹平日里节俭，姐姐竟不知，你还有如此华贵的礼服。莫不是……为了给祖母祝寿，问哪位好心的夫人借来的？妹妹可要当心些，这么贵重的衣物，若是弄坏了，怕是把你卖了，都赔不起呢！”
她这话，说得又急又刻薄，那份毫不掩饰的恶意，让在场的夫人们都微微蹙起了眉头。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了苏半-夏的身上，这一次，带着审视和探究。
柳氏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阴冷的笑意。她正愁抓不到苏半-夏的把柄，没想到，自己这个蠢女儿，倒是帮了她一个大忙。
苏半-夏依旧站着，脸上不见丝毫慌乱。她甚至没有开口为自己辩解。
因为，根本用不着。
就在苏锦绣话音刚落的瞬间，一个沉稳而有力的声音，从老太太的身后响起。
“五小姐多虑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老太太身边最得力的心腹，吴嬷嬷，正缓步走上前来。她先是恭敬地对众人福了福身，然后才朗声说道，声音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大厅的每一个角落：
“六小姐身上的这套云锦礼服，并这支赤金凤尾簪，乃是老太太亲自从自己的私库中挑选出来，特意赏赐给六小姐的。老太太说，六小姐孝心可嘉，聪慧懂事，是我安远侯府的姑娘，自然是要风风光光的。怎能让她穿着下人的旧衣，失了我们侯府的体面？”
吴嬷嬷这番话，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了苏锦绣和柳氏的脸上。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
“孝心可嘉”，是在点苏半然送汤羹的功劳。
“聪慧懂事”，是在赞她揭露名录错漏的机敏。
而最后那句“穿着下人的旧衣”，更是毫不留情地，将柳氏母女那些上不得台面的阴私手段，血淋淋地，揭开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苏锦绣的脸，“唰”地一下，血色尽褪，变得惨白如纸。她踉跄着后退一步，几乎站立不稳。
柳氏脸上那得体的笑容，也终于再也维持不住，变得僵硬而扭曲。
周围的宾客们，一个个都是人精，哪里还有不明白的？看向柳氏母女的目光，瞬间就变了，充满了鄙夷、同情和看好戏的幸灾乐祸。
安远侯苏振宏，此刻正陪着几位同僚，他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一张老脸涨得通红。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这个嫡女，是如此的愚蠢、上不得台面！反倒是那个他从未正眼瞧过的庶女，今日却为他，为整个侯府，挣来了天大的脸面！
他看着堂中那个身姿挺拔、不卑不亢的少女，眼神中，第一次，流露出了一丝真正的、属于父亲的赞许和审视。
苏半-夏迎着父亲的目光，平静地举止得体，向老太太盈盈一拜，谢过恩典。然后，又向父亲的方向，微微颔首。她的风度，与苏锦绣的尖酸刻薄，形成了天壤之别。
整个寿宴的后半段，她无疑成了全场的焦点。
不少夫人主动上前，与她攀谈，言语间充满了赞赏和试探。苏半-夏应对自如，谈吐不凡，让所有人都对她刮目相看。
而在这场盛宴最不起眼的角落里，一个负责端茶送水的下人，正静静地站着，将这一切，都尽收眼底。
顾野。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下人短打，与这满堂的富丽堂皇，格格不入。他就那样，像一道幽魂，沉默地，站在阴影里。
他的目光，却从未离开过那个在人群中游刃有余、光芒西射的少女。
当她穿着那身月光般的礼服，从门口走进来的那一刻，他的世界，仿佛在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声音。
他的眼中，只剩下她。
原来，她可以这么美。
美得，让他感到一阵阵的心悸，美得，让他想要将她藏起来，不让任何人窥见分毫。
当苏锦绣出言刁难时，他藏在袖中的手，己经悄然握紧。那一瞬间，他心中涌起的，是比任何时候都更强烈的、想要将那个女人撕成碎片的杀意。
而当吴嬷嬷站出来，为她正名，当她赢得满堂赞誉，当她得到父亲的认可时，一股陌生的、滚烫的情绪，又从他的心底升腾而起。
那是……骄傲。
与有荣焉。
他看着她在灯下浅笑，看着她与那些贵妇们侃侃而谈，看着她成为所有人瞩目的中心。
他知道，这颗蒙尘的明珠，终于开始绽放光芒了。
而这道光，是属于他的。
是他，亲眼见证的。
一股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深沉、更加偏执的占有欲，如同藤蔓般，紧紧地缠绕住了他的心脏。
他缓缓地，握紧了拳头。
姐姐。
你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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