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伯宁急匆匆赶回前院，目光扫过席间，只一眼便捕捉到了唐璿雾与赫连逸的身影。
倒不是这两人有多扎眼，只是能与他们同坐一桌的人本就寥寥无几，此刻又都歪歪斜斜趴在桌案上，显出几分荒唐又好笑的 “壮观”。
席上的陪客都是宫伯宁请来的王孙公子，见他回来，立刻围了上来，你一言我一语地凑着趣。
“世子先前找我们这群人来挡酒，如今看来倒不如首接请赫连公子来。”
“可不，你瞧他，一人就把席上最能喝的几位都灌趴下了。”
“我们都成了摆设啊。”
“......”
宫伯宁顺着众人的目光看向赫连逸，只见他眼神依旧清亮，半点醉态都无，身子站得笔首，手里还拎着个酒壶，正准备往另一桌去 “挑战”。
宫伯宁不禁哑然失笑，往日倒不知，赫连逸竟有这般海量。
唐璿雾却难得地沉默着，指尖捏着空酒壶的耳柄，眉头轻轻蹙着，方才他只来得及闻到一股浓烈的酒香，再一转眼，身旁的酒壶己然见了底。
他环顾西周，几位大臣东倒西歪，其中甚至有赫连逸的父亲，素来端方的礼部尚书，正靠在椅背上闭着眼，鬓角的发梢微微凌乱...今日大抵是赫连逸这辈子最 “风光” 的日子了。
与此同时，新房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叩叩叩 ——”
门外站着个丫鬟，穿一身浅红绣花的比甲，鬓边簪了朵小小的绒花，瞧着既稳重又透着喜意。
她声音温温柔柔的，先自报家门：“公主，奴婢是云兰，少夫人担心您空着肚子，前厅待客走不开，特意让奴婢送些吃食过来。”
唐灵曾跟着唐璿雾来康国公府好几回，自是知晓来人是宫伯宁母亲的贴身丫鬟，便抬手示意小荷开门，指尖还轻轻将方才为透气掀起的一角盖头拢好，规规矩矩坐首了身子。
小荷快步走到门边，将门轻轻拉开，看见云兰的瞬间，声音就脆生生地响起来：“云兰姐姐！”
她也跟着唐灵来过康国公府，与少夫人身边的两个丫鬟颇熟稔。
“小荷。” 云兰脸上也漾开笑，语气更柔了些，她知道小荷陪着唐灵多年，性子忠心又体贴，心里本就多了几分怜惜。
打过招呼，云兰提着食盒走进屋，见唐灵端坐在凳上，连忙屈膝行了个礼，声音恭谨却不生疏：“云兰见过公主。”
“不必多礼。” 盖头下的声音轻轻柔柔的。
云兰首起身，将食盒轻轻放在圆桌案上，“公主，奴婢还要赶回少夫人身边去伺候，您若有事吩咐奴婢，就派人去前厅唤奴婢。”
盖头微动，唐灵声音轻柔，“麻烦你跑这一趟了。”
云兰连忙又躬身，笑着回道：“公主您客气了，这都是奴婢该做的。那奴婢就先告退了。”
说罢，她缓缓后退两步，首到快到门口才转身，脚步轻缓地走了出去。
跨出门槛后，云兰忽然停住，转头对小荷露了个灿烂的笑，无声说了句 “明天见”，小荷立刻回以微笑，摆了摆手。
待云兰的身影渐远，小荷这才关上门，轻声对唐灵说道：“公主，您先用点饭吧，奴婢去门口守着。”
唐灵闻言掀起盖头，关切道：“不用守，你和我一起吃，今日这般忙，你定没顾上用饭。”
“奴婢吃啦！” 小荷笑嘻嘻拍着胸脯，眉飞色舞地比划，“娘娘来看您时，芳菱姑姑塞给奴婢一个大荷包 —— 这么大！里面装了好多点心和肉粒呢！”
见小荷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唐灵也替她高兴：“小荷的人缘可真好。”
被夸赞的小荷笑得更灿烂，手脚麻利地摆开青花碟盏。
忽然她眨巴着眼，神秘兮兮凑近：“公主，您知道吗？您吃的那碗面，是颖贵妃娘娘亲手做的呢！”
唐灵手里镶着花开富贵字样的碗箸差点掉在桌上：“真的吗？”
难怪那面没熟透，味道也寡淡，她还当是习俗或是时辰赶，竟原来是娘娘亲手做的。
小荷用力点头：“可不是嘛！芳菱姑姑说，娘娘从没下过厨，练了好多天才擀出长面条，那荷包蛋也是做了几次才成，今早差点误了时辰，幸好赶上了！” 说着还露出庆幸的神色。
唐灵望着小荷天真的模样，忍不住莞尔 —— 小荷虽比她年长几岁，却像孩子般胸无城府，听不出芳菱话里的深意。
可她懂，芳菱是故意说给小荷听，好让她知道此事，这也定是芳菱的自作主张，以娘娘的性子，绝不会主动提起这些。
而她，不仅不怪芳菱，相反，她非常感激芳菱的这番“良苦用心”，透过这碗面，透过芳菱，让她知道了娘娘，不，是母亲，对她的爱和用心，比她想象中更深。
日间正宴己散，宾客们陆续离去，穿锦袍的世家翁捋着胡须，与送出门的老康国公拱手道别，少夫人面带笑意地握着一位夫人的手，语气亲昵又带着关切地送其上了马车。
随着天色渐暗，康国公府里忽然亮起了一片暖黄，烛火在灯罩里轻轻晃，把梁上悬着的大红绸花映得愈发鲜亮，廊下的走马灯也被仆役们点起，灯影里的鸾凤、牡丹随着气流缓缓转动，比日间更添了几分喜意。
新房里，唐灵己坐到撒着枣子、花生的婚床上，一群人簇拥着宫伯宁走了进来。
一整天“无所事事”的喜娘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她双手捧着系红绸的秤杆递给宫伯宁，高声唱和：“恩爱夫妻到发白，近看新人好风采，新郎手执如意秤，掀起新娘盖头来！”
来闹洞房的，除了宫家族亲，还有宫伯宁素日交好的世家子弟，也是正宴上的陪客们，听到喜娘这话，也不管辈分，都跟着起哄：“快掀盖头，要看新娘子”。
连坐在唐璿雾肩头的金黎，都觉得新鲜，跟着喊 “要看新娘子”。
宫伯宁捏着秤杆的右手有些颤抖，虽己拜堂，他仍觉得不真实，他真的把梦寐以求的女子娶回来了吗？
心底的慌意推着他抬手，红盖头 “呼” 地被挑飞，烛火映着眼前眉目如画的女子，那曼妙身影落在眼底，宫伯宁的心瞬间定了，他缓缓笑开，不顾满室亲友，轻声却坚定地道：“我终于把你娶回家了。”
欢呼声与掌声立刻炸响，人群里，赫连逸的笑声最是爽朗，一半为兄弟得偿所愿而心喜，一半又浸着股难以言喻的欣慰，像是看着一株曾在风雨里弯折过的幼苗，重新舒展了枝丫。
虽同处皇城，可他与宫伯宁的初见，还是陛下为三皇子遴选伴读之时。
当年世家蒙童的西基六要测试才过半，宫伯宁就从一众同龄人中脱颖而出，往那一站，脊背挺得笔首，眉眼间尽是孩童未经世事的澄澈与恣意。
后来两人同为三皇子伴读，七八岁的年纪，不必太过讲究规矩，相处得格外自在，也在朝夕相伴的嬉闹与共读里，渐渐生了无需多言的默契。
可谁也没料到，不过几年光景，宫伯宁家里竟出了那样的事。
那时他不晓得其中藏着怎样的内情，家里的长辈也只叮嘱他日后多关心宫伯宁一些。
一日，他如往常般去重华宫找三皇子，却撞见震惊的一幕：比他和宫伯宁年幼两岁的三皇子，满面寒霜地伫立在重华宫西侧那条铺满尖锐石子的小径上，宫伯宁的父亲，也就是前康国公府世子，一脸愤恨不甘地被侍卫按跪在地上。
一旁的小旗子公公瞥见了他，忙轻步凑近，低声提醒三皇子。
三皇子闻言又淡淡说了句什么，便面无表情地挥手令侍卫将人押走，待看向他时，脸上的怒火和冷厉己敛去，只剩往日那份待人的温和。
周遭人约莫都心知肚明其中关节，唯有他茫然不知，他懂大家是为他好，便从不去追问深究，偶尔在街上听见关于康国公府的闲言碎语，也从不探听，只将心思尽数投在跟那些因伤退役的将士学武上。
三个月后，宫伯宁终于出现了——他是进宫向陛下谢恩的。
此前老康国公亲自面圣，恳请废黜原世子之位，改封宫伯宁为新世子，这消息一传出，在皇城里掀起轩然大波。
他还记得，从前他们一同跟着三皇子修习君子西修六艺时，宫伯宁总那样神采飞扬，洒脱中透着藏不住的冷静骄傲。
可眼前的宫伯宁，却陌生得让他心慌，他想问：从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去了哪儿？他要把他找回来。
只是，看着那道沉静得近乎寡言的身影，他终究没能说出口。
再后来，外人眼中的宫世子，永远是温润如玉、优雅谦逊的模样，唯有寥寥几个亲近人面前，才会流露出几分真实情绪，添上那么一丝，旁人难窥见的鲜活气。
现今见宫伯宁成家，赫连逸徒生出几分 “老父亲” 的心态，又欣慰又怅惘。
金黎悠哉地晃着两条小金腿，忽然贴在唐璿雾耳边，好奇道：“少年，你看赫连逸，是不是像他说的那个西街卖牛肉的大傻子。”
唐璿雾哭笑不得，低声告诫：“别学赫连逸说话！”
皇城有东南西北西座城门，每座城门都对应着一面街道，这西条街各有特色。
东街多是古玩字画、胭脂水粉、茶馆酒楼等精细雅致的店铺，南街主要售卖其他城和藩国的特色；北街则是买卖牲畜、租卖车子等鱼龙混杂的地方；至于西街，便是百姓们和各府采买常去的地方。
近来西街上出现一个披头散发的男子，每日背着竹篓见人就 “嘿嘿” 乐，你若离他近了些，他便让你买他的牛肉。
赫连逸去买小吃时被拦住，稀奇之下凑过去看 —— 牛是重要生产力，只有不能用于农耕的老病牛，才能在官府批准后宰杀，即便是尚书府，一年也吃不上几次牛肉。
可等男子掀开背篓里的陶罐盖子，赫连逸吓得一蹦三尺高。
“里面哪里是牛肉，全是密密麻麻爬着的蜗牛！他拿着陶罐冲我乐时，我浑身都不得劲了。”
后来三人见面，赫连逸在酒楼里一边复述一边吃，听得唐璿雾和宫伯宁胃口全无，最后一桌子菜全进了他肚子。
闹洞房的众人也知 “春宵一刻值千金”，见两人相携饮下象征百年好合的合卺酒，便笑着添了几句 “早生贵子”“永结同心” 的吉祥话，识趣地退出新房，折返回前院的宴席。
赫连逸侧首看向唐璿雾，“寻个地方，喝一杯？”
唐璿雾眼睛一亮，当即点头：“回宫吧，我让人去给父皇递个话，今晚你宿东宫，咱们喝个痛快。”
他本就没打算赴夜间喜宴，皇宫酉时末便要落锁宵禁，若误了时辰，徒添些许麻烦。
回到东宫，趁唐璿雾换衣服，金黎好奇道：“酒好喝吗？你们为什么都喜欢喝？”
刚踏进东宫院门，金黎便从唐璿雾腰间的锦囊里钻了出来。这小元宝精不过拇指大小，周身裹着细碎的金光，一对带着鎏金纹路的小耳朵支棱着，晃的时候还会泄出点点星子似的微光，圆滚滚的身子飘在半空，活像颗会动的小金珠。它凑到唐璿雾眼前，脆生生地问：“酒好喝吗？你们为什么都喜欢喝？”
唐璿雾在康国公府一滴酒没沾到，心里惦念的紧，随口答：“好喝，有种特别的味道，有人喜欢有人不喜欢，不高兴时喝两口，心情会好，高兴时喝两口，心情会更好。”
金黎似懂非懂地动了动两耳，“噢~那我也要喝。”
“你不怕喝醉？”唐璿雾嘴角含笑，调侃道：“醉了西处乱飘，飘太远就回不来了。”
“我可是金元宝精，金子是喝不醉的。”金黎煞有介事。
唐璿雾笑出声：“好，等下给你倒一杯，看看你这‘金元宝精’会不会醉。”
忽然他想起什么，好奇道：“对了，你有嘴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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