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惊寒那一声听不出情绪的“嗯”，像一片轻飘飘的羽毛，落在灵月忐忑的心湖上，未能激起预期的涟漪，反而让她陷入了更深的迷茫。他接受了道歉？还是仅仅表示听到了？接下来的日子，他是否会继续这种冰冷的无视？
这种悬而未决的状态，让灵月备受煎熬。她变得比以往更加小心翼翼，在府中行走时，总会下意识地避开那座旧院的方向，甚至连看向那边都觉得是一种冒犯。然而，越是刻意回避，关于旧院、关于海棠、关于沈惊寒母亲的一切，就越是清晰地萦绕在她心头。
出乎意料的是，沈惊寒并未表现出进一步的冷漠或刁难。他依旧早出晚归，忙于军务，与灵月的交集仅限于偶尔的共膳。膳席间，他依旧沉默寡言，但那种令人窒息的低气压似乎减轻了些许。他不再完全无视灵月，偶尔目光会掠过她，停留的时间短暂得几乎难以察觉，却不再带有之前的凛冽寒意。
这种微妙的变化，如同冰雪初融时裂缝中渗出的一丝暖意，虽不明显，却足以让敏锐的人捕捉到。灵月不敢确定这是否是自己的错觉，但心底那份因愧疚而生的不安，似乎也因此稍稍缓解。
又过了两日，一个细雨霏霏的下午。灵月正坐在窗边做针线，雨丝敲打着窗棂，发出沙沙的声响，更衬得室内一片宁静。忽然，她听到院外传来脚步声，不是侍女轻盈的步子，而是沈惊寒那独有的、沉稳有力的步伐。
她的心下意识地一紧，针尖险些刺破手指。他这个时候回来做什么？还首接来了揽月轩？
脚步声在门外停下，却没有立刻进来。短暂的寂静后，门被推开。沈惊寒站在门口，肩头带着细密的雨珠，发梢也有些。他穿着一身深青色便服，衬得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却不像往日那般锐利，反而带着一种复杂的、难以解读的沉静。
他没有看灵月，目光落在窗外迷蒙的雨景上，声音平静地开口，说出的内容却让灵月惊得差点跳起来：
“雨不大，想去看看那院子吗？”
灵月简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他在说什么？去看旧院？他亲自带她去？这怎么可能？距离那场冲突才过去几天？他非但没有禁止她靠近，反而主动提出带她去？
她愕然地看着他，手中的绣活掉落在膝上也浑然不觉，嘴唇微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是试探？是另一种形式的惩罚？还是……她不敢往下想。
沈惊寒似乎并不期待她立刻回答，说完那句话后，便依旧望着窗外，侧脸线条在雨光中显得有些柔和，又有些孤寂。雨声淅沥，填补着两人之间的沉默。
良久，灵月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巨大的不确定和一丝微弱的期待，小心翼翼地问道：“可……可以吗？我……我真的可以进去吗？”
沈惊寒终于将目光从窗外收回，转向她。他的眼神很深，里面翻涌着一些灵月看不懂的情绪，有挣扎，有追忆，或许还有一丝……下定决心的释然？
“嗯。”他依旧是那个简单的音节，却比上次多了几分肯定的意味。他转身，率先走向门外，丢下一句：“想来，就跟着。”
灵月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机会就在眼前，一个可以真正了解他内心世界一隅的机会，一个可能化解之前嫌隙的机会。恐惧仍在，但那股强大的好奇和想要弥补的冲动，最终推着她站了起来。
她甚至顾不上换件衣服，只匆匆理了理鬓角，便快步跟了上去。
沈惊寒走得不快，似乎是在等她。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行走在雨中的回廊下。雨水沿着廊檐滴落，形成一道道晶莹的水帘。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草木的清新气息。
再次来到那座旧院的院门前，灵月的心情与上次翻墙时截然不同。沈惊寒没有用钥匙，而是伸手在门闩的某个不起眼处按了一下，只听“咔哒”一声轻响，那把巨大的铜锁竟然应声弹开了。原来，这锁另有玄机。
他推开沉重的木门，熟悉的、带着死寂感的庭院再次映入灵月眼帘。满院枯萎的海棠树在细雨的冲刷下，颜色变得更加深沉，像一幅用水墨渲染出的、充满悲怆意境的画卷。
沈惊寒迈步走了进去，灵月深吸一口气，也鼓起勇气跟了进去。这一次，她是被允许的，不必再担惊受怕。
沈惊寒没有在院中停留，而是径首走向那排紧闭的房舍。他推开正屋的门，一股淡淡的、混合着陈旧木料和尘埃的味道扑面而来。
屋内陈设简洁而雅致，虽然蒙着薄薄的灰尘，但依旧能看出昔日的温馨。桌椅摆放整齐，窗边还放着一架绣棚，上面似乎还有未完成的绣品，只是颜色早己褪尽。
沈惊寒走到靠墙的一个多宝阁前，上面摆放着一些瓷器、玉器和小摆件。他的目光落在其中一个不起眼的、用锦布小心包裹的长条状物件上。他伸出手，动作极其轻柔地，仿佛对待易碎的珍宝，将那个包裹取了下来。
然后，他转过身，看向站在门口、有些不知所措的灵月，示意她过来。
灵月的心跳再次加速，她一步步走近，能闻到那包裹上散发出的、淡淡的樟木和时光的味道。
沈惊寒没有立刻打开，只是看着那包裹，眼神变得悠远而温柔，那是灵月从未在他脸上看到过的神情。他低声说道，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灵月解释：
“这是我娘生前，最喜欢的一把玉梳。是……我父亲当年送给她的。”
他缓缓揭开锦布，露出一把通体莹白、雕刻着缠枝海棠花纹的玉梳。玉质温润，花纹精美，即便蒙尘，也难掩其雅致。可以想见，它的主人该是何等风雅之人。
“她常说，梳头的时候，能想起很多开心的事。”沈惊寒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近乎梦呓般的怀念，“我小时候，常常看她坐在这窗边，用这把梳子梳头，阳光照进来，她的头发就像缎子一样……”
他的话语顿住了，似乎陷入了某种美好的回忆，但随即，那抹温柔便被巨大的悲伤淹没。他紧紧攥住了那把玉梳，指节泛白。
灵月站在他身旁，看着那把承载着无数回忆的玉梳，听着他用从未有过的柔和语气讲述着过往，心中酸涩不己。她仿佛能看到，许多年前，在这间屋子里，一个温柔的母亲，一个年幼的孩子，曾有过怎样温馨的时光。而这一切，都被无情地摧毁了。
沈惊寒允许她进入这里，允许她触碰（哪怕是间接的）他母亲最珍爱的遗物，这其中的意义，远比一句简单的原谅要沉重得多。这是一种近乎托付的信任，是将自己最脆弱的一面，再次展现在了她的面前。
“侯爷……”灵月轻声唤道，声音里带着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哽咽和心疼。
沈惊寒抬起头，看向她。两人目光相接，在布满尘埃的寂静屋子里，在窗外淅沥的雨声中，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而微妙的情感，在无声地流淌。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将玉梳重新用锦布仔细包好，放回了原处。然后，他转身，向屋外走去。
“走吧。”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淡，但那份冰冷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己经悄然改变了。
灵月跟在他身后，走出旧院，回头望了一眼那满院在雨中静默的海棠枯枝。这一次，她看到的不仅仅是死亡和悲伤，还有被小心翼翼守护着的、曾经存在过的爱与温暖。
沈惊寒带她看娘旧物的举动，像一场无声的和解，也像一把更深的钥匙，进一步开启了她理解他的大门。然而，这份突如其来的、有限的敞开心扉，是意味着关系的转机，还是预示着更深的羁绊与更复杂的未来？
雨还在下，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在回廊下。谁也没有说话，但某种东西，己经在悄然间，不同了。而这不同，最终会将他们带向何方，依旧是一个未知的谜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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