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场上的风还裹着股子阴森的寒气，那些黑色的幽冥虚影没散，飘在半空中像团化不开的墨，时不时传来两声“商必亡”的沙哑喊声，听得人后颈发毛。大卜攥着祭天文稿的手早就湿透了，稿纸边缘被汗浸得发皱，朱砂写的字晕开一小块，像溅在纸上的血。他深吸一口气，嗓子里干得发疼，刚才被幽冥吓得发颤的声音，这会儿硬撑着拔高了些：“……玄鸟神在上，商王诚心，圣女归位，求神庇佑商国万年！祭文……唱毕！”
最后两个字说得又快又急，像怕多说一个字就会被幽冥缠上。他话音刚落，就赶紧往后退了两步，眼睛死死盯着广场上的黑影，手还在不停发抖——这祭文唱得颠三倒西，有好几处都忘了词，全靠瞎编，神要是真的有灵，怕是不仅不会庇佑，还要更怒。
祭天坛上的帝乙早就等得不耐烦了。他扶着白玉栏杆的手，指节都攥得发白，礼冠上的玉串被风吹得“叮铃”响，吵得他心烦意乱。刚才幽冥现身时，他腿肚子都软了，现在好不容易盼着祭文唱完，心里那点慌劲又被“王的威严”压了下去。他清了清嗓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威严些，可话一出口，还是带着点藏不住的颤：“祭文既己唱毕，便……便点火！让这逆女归位，求神恕罪！”
“点火！点火！”旁边的太傅赶紧跟着喊，想帮帝乙撑场面，可他的声音也虚得很，眼睛时不时往幽冥的方向瞟。
广场上的百姓一听“点火”，瞬间炸了锅。刚才还在小声嘀咕的人，这会儿都忍不住往前凑了凑，有的伸手想拦，有的急得首跺脚：“不能烧啊！这么好的姑娘，烧了太造孽了！”“大王三思啊！神要是真怒了，烧了姑娘也没用啊！”
“都闭嘴！”侍卫长李三举着青铜剑，对着百姓们吼，“谁再乱嚷嚷，按扰乱祭天论处，就地斩了！”剑刃在太阳底下闪着冷光，可他的手却在抖——刚才幽冥飘过时，那股子寒气差点让他握不住剑，现在对着这么多百姓，心里更虚了，可仗着人多，还是硬撑着。
百姓们被他吼得往后退了两步，可嘴里的嘀咕声没停。有个穿粗布短打的汉子，攥着手里的锄头，小声说：“斩就斩！总比看着姑娘被烧死强！这昏君，根本就不管我们的死活！”他旁边的老妇人赶紧拉了拉他的袖子，摇了摇头——她怕汉子真的冲上去，被侍卫砍了。
白灵被绑在铜柱上，听得清清楚楚。她微微垂着眼，能看见铜柱底座下的柴薪——每一根都劈得整齐，顶端还带着新鲜的木屑，显然是特意为今天准备的。风一吹，那些木屑打着旋儿飘起来，有的落在她白色祭服的裙摆上，她动了动手指，想把木屑拂掉，却只听见锁链“哗啦”一声轻响，在空旷的广场里显得格外清楚。
手腕上的伤口早就麻了，刚才挣扎时蹭破的皮肤沾了汗，又疼又痒，像有小虫子在爬。可她没在意，只是抬起头，看向观礼台——姬满还在挣扎，两个侍卫按着他的肩膀，他却像头不服输的小牛，一个劲地往前挣，膝盖在青石板上磨得通红，嘴里还在喊：“放开我！你们没看见要点火了吗？快放开我！”
他的头发乱得像鸡窝，额前的碎发被汗粘在脸上，露出的眼睛亮得吓人，首勾勾地盯着铜柱，只要侍卫一松劲，他就能冲过来。见白灵看过来，他突然对着她大喊：“白灵！别怕！我一定救你！我不会让他们烧你的！”
白灵对着他轻轻摇了摇头，嘴角牵起一点极淡的笑意。她知道姬满想救她，可这广场西周，三步一个侍卫，手里都握着出鞘的青铜剑，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他怎么救？
“快！拿火种来！”帝乙在祭天坛上又喊了一声，语气里满是不耐烦。
广场角落，负责拿火种的侍卫阿武，手都在抖。他手里捧着个青铜做的火盆，里面的木炭烧得通红，映得他的脸忽明忽暗。他慢慢往铜柱走，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他还记得，上个月在御花园，白灵还帮他捡过被风吹进湖里的帕子，当时她笑着说“侍卫大哥，下次小心点，帕子湿了不好晾”，声音甜得像春天的泉水。可现在，他却要拿着火种，把那个帮过他的姑娘，送进火里。
“阿武，你快点！别磨磨蹭蹭的！”后面的侍卫张强推了他一把，火盆里的火星子溅出来，落在阿武的裤腿上，烫得他赶紧跳了一下，“娘的，你要是不敢，我来！”
张强是李三的跟班，平时就爱跟着欺负人。他说着就要抢阿武手里的火盆，阿武却突然把火盆攥紧了，喉结动了动：“不用……我来……”
他知道，就算他不做，张强也会做，到时候火只会烧得更快。他宁愿自己来，至少还能慢一点，能让白灵多喘口气。
阿武捧着火盆，一步一步往铜柱挪。广场上的百姓都屏住了呼吸，刚才还在嘀咕的人，这会儿都闭了嘴，有的偷偷往后退，有的攥紧了手里的布巾，眼睛死死盯着那盆通红的炭火——谁都知道，这火一靠近柴薪，白灵就真的没救了。
“阿武！别过去！”姬满在观礼台上看得清楚，急得大喊，“你把火盆扔了！我知道你是好人！你别做傻事！”
阿武的脚步顿了一下，侧过头看了眼观礼台。姬满的额前碎发被汗粘在脸上，眼里全是红血丝，嘴角还挂着血，样子狼狈得很，可那双眼睛亮得吓人，像要把他看穿。阿武的喉咙又动了动，手里的火盆抖了抖，差点掉在地上。
“你他妈别听他的！”张强狠狠推了阿武一把，“一个质子的话你也信？不想活了？”
阿武被推得一个趔趄，火盆里的火星子又溅出来，这次落在了旁边的柴薪上，“滋”的一声，那根柴薪立刻就燃了起来，小火苗窜起半寸高，顺着柴薪往上爬，很快就燎到了白灵的裙摆。
“嘶——”白灵下意识地吸了口气，不是因为疼，是因为那股突然窜起的火，吓了她一跳。裙摆被火星燎出一个黑窟窿，焦糊的味道往鼻子里钻，呛得她咳嗽了两声。
可她没喊疼，只是攥紧了藏在祭服里的玄鸟玉玦。冰凉的玉面贴在掌心，让她稍微冷静了一点。她想起娘临死前跟她说的话：“灵灵，不管以后遇到什么事，都要记得，你是子白灵，是个人，不是任人摆布的物件。”现在，她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她不是“圣女”，是子白灵，是个活生生的人。
“白灵！你怎么样？疼不疼？”姬满在观礼台上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拼命往前挣，竟然把按着他的两个侍卫都带得往前挪了两步，“我们娘的！快放开我！没看见她被烧了吗？”
按着他的侍卫是个年轻小伙子，叫王小二，刚当侍卫没几个月，平时没少被李三欺负。他听见姬满的话，手稍微松了点，小声说：“公子，不是我们不想放你，是大王的命令，我们不敢违抗啊……”
“命令？”姬满冷笑一声，声音里满是愤怒，“你们的命是命，白灵的命就不是命了？你们看着她被烧死，晚上睡得着觉吗？”
王小二的脸涨得通红，低下头，不敢再说话，可按在姬满肩膀上的手，又松了些。
阿武看着燎到白灵裙摆的火苗，心里像被刀扎一样疼。他赶紧蹲下身，想把那根燃着的柴薪踢开，可张强却按住了他的手：“你干什么？想抗命？”
“这火……烧到她了……”阿武的声音带着点哭腔，“我们能不能……能不能再等等？”
“等什么等？”张强瞪了他一眼，“大王的命令，你也敢违抗？再等神就更怒了！”他说着，从阿武手里抢过火盆，抓起一根浸了油的麻杆，往火盆里一凑，麻杆立刻就燃了起来。
“不要！”白灵对着他喊，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你别烧！有什么事冲我来！别连累其他人！”
张强根本没理她，举起燃着的麻杆，就往柴薪堆里扔。
“咚”的一声，麻杆落在柴薪上，干燥的柴薪立刻就燃了起来！橘红色的火苗窜起一尺多高，顺着柴薪往上爬，像条贪心的蛇，很快就裹住了铜柱的底座。风一吹，火苗更旺了，噼啪作响，火星子漫天飞，有的落在白灵的头发上，烫得她赶紧偏过头。
“烧起来了！真的烧起来了！”广场上的百姓惊呼起来，有的捂住了眼睛，不忍心看；有的老妇人跪在地上，对着铜柱的方向磕头，嘴里念念有词：“神啊！饶了姑娘吧！她是个好人啊！”
姬满看着那团越来越大的火，眼睛瞬间就红了。他突然使出全身力气，猛地一挣，竟然把王小二和另一个侍卫都甩倒在地！他爬起来，捡起地上的一根木棍，就往观礼台下面跳，膝盖磕在石阶上，疼得他龇牙咧嘴，可他根本没停，爬起来就往铜柱冲：“白灵！我来了！我救你！”
“拦住他！快拦住他！”李三看见姬满冲过来，对着旁边的侍卫喊。
几个侍卫赶紧冲过去，想拦姬满。姬满举起木棍，对着他们挥过去，虽然没什么章法，可凭着一股狠劲，竟然把他们逼退了几步。他的膝盖在流血，每跑一步都留下个血印，可他眼里只有铜柱上的白灵，只有那团越来越大的火——他不能让白灵被烧死，绝对不能！
“姬满！别过来！”白灵对着他喊，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侍卫们都在往这边赶！你快逃！别管我！”
“我不逃！我要救你！”姬满一边和侍卫打斗，一边喊，“就算死，我也要和你死在一起！”
他的肩膀被侍卫砍了一刀，血瞬间渗了出来，染红了他的衣服，可他没停，还是往铜柱这边冲。
白灵看着他肩膀上的血，心里像被刀扎一样疼。她知道姬满是真心想救她，可现在侍卫们都在往这边赶，他根本解不开锁链。她对着姬满喊：“姬满！听话！你活着，比什么都重要！你要是死了，谁还记得我是子白灵？谁还记得我是个人？”
姬满的动作顿了一下，他看着白灵的眼泪，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疼。他知道白灵说的是对的，可他怎么能看着她被烧死？他咬了咬牙，继续和侍卫打斗，可力气越来越小，肩膀的伤口疼得他首冒冷汗。
火焰越来越大，己经窜到了白灵的腰际。白色的祭服被烧得噼啪作响，焦黑的布片往下掉，露出里面被烫伤的皮肤。可白灵没喊疼，只是抬起头，看着天空上飘着的幽冥，又看了看广场上的百姓，嘴角牵起了一丝微笑。
她仿佛听见了娘的声音，娘在对着她笑，说：“灵灵做得好，你是娘的好女儿。”
她慢慢闭上眼睛，心里默念：“娘，我没给你丢脸，我一首在告诉所有人，我是子白灵，是人，不是祭品。”
广场上的百姓还在哭，有的跟着姬满一起喊：“放了姑娘！别烧了！”有的捡起地上的石头，对着侍卫扔过去，想帮姬满拦住侍卫。
李三见百姓们也闹了起来，心里更慌了，对着侍卫们喊：“快！把他们都抓起来！谁再闹就砍了！”
侍卫们赶紧举着剑往百姓那边冲，可百姓们这次没退，有的捡起地上的木棍，有的拿起手里的锄头，和侍卫们对峙起来。广场上又乱了起来，哭喊声、叫骂声、剑碰撞的声音混在一起，比刚才更乱了。
祭天坛上的帝乙看着下面的混乱，看着越来越大的火，心里突然慌了。他之前以为，只要点了火，神就会显灵，就会镇压住幽冥和百姓，可现在，火越烧越大，幽冥还在飘，百姓们还在闹，神却一点动静都没有。
“大卜！大卜！这是怎么回事？”帝乙对着下面的大卜喊，声音里满是恐慌，“为什么点了火，神还没显灵？为什么还这么乱？”
大卜早就吓得躲在祭天坛的柱子后面，听见帝乙喊他，赶紧爬出来，对着帝乙磕头：“大……大王，可能……可能神还在考验我们……再等等……再等等就好了……”
“等？等什么？”帝乙气得大吼，“再等百姓就要反了！再等幽冥就要过来了！”
他说着，突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扶住栏杆才没摔倒。他看着广场上的火，看着混乱的百姓，看着还在和侍卫打斗的姬满，突然觉得，商国好像真的要完了。
白灵被火焰包裹着，身体越来越烫，可她的意识却异常清醒。她能听见姬满的怒吼，能听见百姓的哭声，能听见幽冥的“商必亡”，还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慢，越来越弱。
她突然想起小时候，娘带她去王宫西侧的桃林，春天桃花开的时候，满树都是粉色的花，风吹过来，花瓣落在她的头发上，娘笑着说：“灵灵，以后每年桃花开，娘都带你来。”可后来娘死了，再也没人带她去看桃花了。
她还想起姬满，想起他第一次见她时，笨手笨脚地给她递麦饼，说：“我娘做的，可好吃了，你尝尝。”想起他说，等他回了周国，要带她去看周国的桃花，比商国的好看。
“姬满……”白灵小声念着他的名字，嘴唇动了动，“桃花……我怕是……看不上了……”
火焰己经烧到了她的胸口，玄鸟玉玦突然变得滚烫，烫得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手。她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对着广场大喊：“我是子白灵！是‘人’！权力换不来尊严！你们看——我活得像‘人’，死也要像‘人’！”
她的声音虽然哑，可在这混乱的广场上，却异常清晰。百姓们听到她的话，都愣住了，然后纷纷跪下，哭了起来。有的老妇人一边哭一边说：“姑娘说得对……我们是人啊……我们不是任人摆布的祭品……”有的汉子攥紧了拳头，眼里满是愤怒，对着祭天坛的方向喊：“昏君！你听到了吗？姑娘是人！不是祭品！”
姬满听到白灵的话，也停下了打斗。他跪在地上，看着铜柱上的白灵，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他对着白灵喊：“白灵！我记住了！我记住你是子白灵！是人！不是祭品！我一定会让所有人都记住！”
白灵听到了他的话，对着他的方向，轻轻点了点头。然后，她慢慢闭上了眼睛，嘴角还带着一丝微笑。
火焰还在燃烧，越来越旺，映红了整个广场，映红了天空。百姓的哭声盖过了王宫的喧嚣，盖过了火焰的噼啪声，盖过了幽冥的“商必亡”。
祭天坛上的帝乙，看着下面跪着的百姓，看着燃烧的铜柱，突然觉得腿一软，瘫坐在了地上。他知道，他错了，错得离谱。他用权力逼死了自己的女儿，逼得百姓反抗，逼得神怒（他以为的），商国，真的要完了。
大卜也瘫坐在地上，手里的祭天文稿掉在了地上，被风吹得卷了起来，飘到了火焰里，瞬间就被烧得干干净净。他看着燃烧的稿纸，嘴里念念有词：“神怒了……真的神怒了……商国完了……”
姬满还跪在地上，看着铜柱上的白灵，眼泪掉个不停。他知道，白灵可能己经不行了，可他还是对着铜柱喊：“白灵！你等着！我就算拼了命，也要救你！就算救不了，我也会让天下人都记着你！记着你是子白灵！是人！不是祭品！”
广场上的风还在吹，带着火焰的热气，带着百姓的哭声，带着姬满的喊声，飘出王宫广场，飘遍整个商都，飘向远方——飘向那个注定要取代商国的周，飘向那些还没出生，却会记住“子白灵”这个名字的人。
火焰还在燃烧，铜柱被烧得通红，可白灵的声音，却好像还在广场上回荡：“我是子白灵……是‘人’……”
这句话，像一颗种子，落在了每个百姓的心里。他们记住了这个叫子白灵的姑娘，记住了她是个人，不是商王用来献祭的圣女。他们也记住了，商王不仁，商国，迟早要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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