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质子院的木窗就被风刮得吱呀响。姬满摸着黑坐起来，指尖先碰到了枕下的白帕——那方绣着桃花的粗布帕子，他昨晚叠得方方正正，压在枕下，就怕夜里翻身给磨坏了。
“公子，这才刚寅时，不再睡会儿？”外间传来周忠扫地的声音，扫帚划过泥地，沙沙的，透着股子清晨的冷清。
姬满揉了揉眼睛，把帕子揣进贴身的衣袋，声音带着刚醒的哑：“不睡了，早点去崇文殿，能多温会儿书。”
周忠推门进来，手里还拿着件厚布衫：“今早风大，把这个穿上，别冻着。你这身子骨，可经不起折腾。”他把布衫递过去，眼神扫过姬满的衣袋，没多问，却又忍不住补了句，“路上别绕远，昨天子受王子的人还在宫门口晃呢。”
姬满接过布衫，往身上套，粗布蹭着皮肤，有点痒，却暖和。他知道周忠是担心，可昨晚睡前，他满脑子都是那扇开着缝的窗户，满脑子都是子白灵写在帕子上的“你今天还来吗”，怎么可能不绕路？
“知道了，我会小心。”姬满系好布衫的带子，拿起书袋——里面除了竹简，还多了支削尖的炭笔，是他昨晚特意找周忠要的，怕今天白灵再递帕子，他没东西回。
两人出了质子院，天刚蒙蒙亮，宫墙上的灯笼还没熄，昏黄的光映着青石板路，路上没什么人，只有巡逻的侍卫踩着步子走过，铠甲碰撞的声音在空荡的宫道里格外响。
“往这边走，能避开西宫的侍卫。”周忠引着姬满往侧路拐，脚步放得很轻，“子受王子昨晚在西宫设宴，这会儿说不定还没起，别撞上。”
姬满跟着周忠走，眼睛却时不时往西北方向瞟——那是祭灵宫的方向。他心里像揣了只小兔子，跳得慌，既盼着快点到，又怕路上出岔子，连呼吸都放轻了。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前面终于出现了祭灵宫那堵爬满枯藤的墙。姬满的心跳得更厉害了，他放慢脚步，假装整理书袋的带子，偷偷往那扇西窗看——窗户还开着那条缝，跟昨天一样，只是今天窗缝里好像多了点什么，隐约能看见一点白色的布角。
“公子，我在前面的槐树下等你，你……快去快回。”周忠也看见那扇窗户了，他叹了口气，没再多劝，只是往槐树下走了两步，挡在姬满和远处侍卫的中间，算是帮他打掩护。
姬满心里一暖，朝着周忠点了点头，提着书袋，慢慢往窗户那边挪。离得越近，那点白色的布角看得越清楚——是帕子的一角，从窗缝里露出来，被风吹得轻轻晃。
他刚走到窗户底下，就听见里面传来一声怯生生的轻响，像是有人屏住了呼吸，然后，那只纤细的手又伸了出来，手里攥着那方白帕，帕子上鼓鼓囊囊的，显然是写了字。
“你……你真的来了。”子白灵的声音从窗缝里传出来，比昨天稳了点，却还是带着点颤，像是不敢相信。
姬满赶紧接过帕子，指尖碰到她的手，凉丝丝的，他心里一动，忍不住问：“你在里面，冷吗？”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他不该说话的，万一被侍卫听见怎么办？
子白灵的手明显顿了一下，然后快速缩了回去，窗户里传来她低低的声音：“不冷……我有厚被子。”顿了顿，她又补充道，“帕子上有字，你……你找个没人的地方看。”
姬满握紧帕子，对着窗缝轻轻“嗯”了一声，转身就往周忠那边走。走到拐角处，他迫不及待地把帕子展开，借着晨光看——上面用炭笔写了三行字，笔画比昨天整齐了点，却还是有点歪，显然是练过了：
“你叫什么名字？”
“外面的天，亮得早吗？”
“祭灵宫的艾草，今天又晒了，你闻见了吗？”
姬满看着这三行字，心里软软的。他能想象到子白灵在里面写这些字的样子——她肯定是坐在窗边，借着晨光，一笔一划地写，写了又擦，擦了又写，生怕他看不清。他拿出自己的炭笔，在帕子的另一面，慢慢写：
“我叫姬满。”
“外面天刚亮，东边的云是粉的。”
“闻见了，周族的艾草，晒干了能驱蚊，还能熬水喝。”
他写得很认真，每个字都尽量写得小一点，省着地方，好让白灵能多写点。写完后，他把帕子折好，攥在手里，想着下午放学，一定要再绕路来这里，把帕子还给她。
“公子，写的什么？”周忠见他脸色好看，忍不住问了句。
姬满把帕子揣回衣袋，嘴角带着点笑：“没什么，她问了我几个外面的事，我回了。”
周忠还想再说什么，远处传来侍卫的脚步声，他赶紧闭了嘴，拉着姬满往崇文殿走：“快走，侍卫过来了。”
那天下午放学，姬满没等周忠，自己提着书袋就往祭灵宫跑。他怕去晚了，白灵会等急，也怕去晚了，侍卫会多起来。
还好，他到的时候，那扇窗户还开着，窗缝里露着一点白色的帕角。他快步走过去，把早上写好的帕子递了进去，刚想说话，就听见里面传来子白灵的声音：“我看见你写的了！周族的艾草，真的能熬水喝吗？”
“能，”姬满压低声音，快速说，“熬出来的水有点苦，却能暖身子，冬天喝最好。”
“那……那祭灵宫的艾草，也能熬吗？”子白灵的声音里带着期待，像是发现了什么新鲜事。
“能，只要晒干了就行。”姬满说，“你要是想试，找个小锅，少放一点，慢慢熬。”
里面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那只手又伸了出来，手里攥着那方帕子，帕子上又多了几行字：
“我找乳母要小锅，她应该会给我。”
“姬满，你明天还来吗？”
“我想知道周族的田野，是什么样子的。”
姬满看着“周族的田野”这几个字，心里有点酸。他想起周族的田野，春天的时候，麦子绿油油的，风吹过，像海浪一样；夏天的时候，田埂上开着小野花，孩子们在田埂上跑，追着蝴蝶；秋天的时候，麦子黄了，整个田野都是金的，家家户户都在忙着收割，热闹得很。
他拿出炭笔，在帕子上画了个简单的田野——下面画了几行横线当麦子，上面画了个小太阳，旁边画了个小人，手里拿着镰刀，虽然画得丑，却能看明白。画完后，他又在旁边写：“周族的田野，春天是绿的，秋天是金的，有很多人在田里干活，很热闹。”
他把帕子递进去，里面传来子白灵轻轻的“哇”声，像是看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画得真好！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田野。”
姬满忍不住笑了，他对着窗缝说：“等以后，有机会，我带你去看。”话一出口，他自己都愣了——他只是个质子，连自己能不能回周族都不知道，怎么可能带她去看田野？
里面也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才传来子白灵低低的声音：“好，我等。”
从那天起，姬满每天都会绕路去祭灵宫。早上递帕子，下午收帕子，有时候是他写，有时候是白灵写，有时候他会在帕子上画点外面的东西——比如宫门口卖的糖人，比如天上飞的鸽子，比如周族孩子玩的陀螺；白灵会在帕子上写祭灵宫的事——比如乳母给她做的糕饼，比如窗台上的艾草长高了，比如宫女们偷偷说的宫里的闲话。
日子一天天过，监视姬满的侍卫也慢慢放松了警惕。
一开始，两个侍卫会跟着姬满走，他走到祭灵宫，侍卫就站在不远处盯着，眼睛都不眨；过了三天，侍卫不跟着了，只是在远处的槐树下站着，偶尔往这边看一眼；又过了几天，侍卫干脆坐在槐树下闲聊，见姬满只是递块帕子，没别的动作，连看都不怎么看了。
“这周族质子，天天来递帕子，有什么意思？”一个侍卫靠在槐树上，手里把玩着戈矛的柄，对着另一个侍卫说。
“谁知道呢，说不定是憋坏了，想找个人说话。”另一个侍卫笑着说，“那祭灵宫的圣女，听说被关了好几年，也憋坏了，两人正好凑一对，递递帕子解闷，又没干什么出格的事，咱们瞎操心什么。”
“也是，只要不勾连外人，不谋逆，递帕子就递呗。”第一个侍卫点点头，从怀里掏出块干饼，掰了一半递给对方，“吃点？早上没吃饱。”
两人坐在槐树下吃饼，再也不盯着姬满了。
姬满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心里松了口气——这样他就能跟白灵多聊会儿，不用总提心吊胆了。
有一天，白灵在帕子上写：“今天乳母给我熬了艾草水，有点苦，但是喝了身子暖，谢谢你。”后面还画了个小小的笑脸，虽然只是一个圆圈加两道弧线，却看得姬满心里暖暖的。
他回：“苦就加点蜜，要是没有蜜，就多晒晒太阳，也暖。”他还在帕子上写了两句周族的农谚：“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麦熟一晌，蚕老一时”，写的时候特意把字写得大一点，好让白灵认。
下午递帕子的时候，白灵的声音里满是兴奋：“我认识这两句！乳母教过我认字，这是说种麦子的事，对吗？”
“对，”姬满的声音里也带着笑，“这是周族的农谚，农人们种地的时候，都靠这些话记时候。”
“真好，”白灵的声音低了点，带着点向往，“我也想看看种地是什么样子，想看看麦子是怎么从一粒粟长成万颗子的。”
姬满心里一疼，他对着窗缝说：“会的，以后你肯定能看到。”
那天晚上，姬满在房间里，拿着那方帕子，翻来覆去地看。帕子上己经写了不少字，画了不少东西，有的地方炭笔印己经有点淡了，有的地方因为叠得次数多，己经起了毛边，可他还是像宝贝一样，小心翼翼地收在贴身的衣袋里。
周忠端着晚饭进来，见他对着帕子笑，忍不住叹了口气：“公子，你跟那圣女，是不是走得太近了？虽然侍卫放松了，可宫里人多眼杂，万一被谁看见了，传到帝乙耳朵里，可不是闹着玩的。”
姬满收起帕子，接过饭碗，里面是小米粥和野菜饼，他拿起饼咬了一口，慢慢说：“周伯，我知道危险。可白灵她……她太孤独了，她被关在祭灵宫里，连外面的天是什么样都快忘了。我只是想跟她说说话，只是想让她知道，外面还有很多有意思的事，还有很多值得期待的事。”
周忠看着姬满的眼睛，那里面满是认真，他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再说什么，只是把自己碗里的野菜饼掰了一半给姬满：“多吃点，明天还要绕路，别饿坏了。”
姬满接过饼，心里暖暖的——周忠虽然担心，却还是疼他的。
第二天早上，姬满特意在书袋里装了点周族的麦饼碎——是周忠昨天烤的，有点硬，却很香。他想带给白灵，让她尝尝外面的味道。
到了祭灵宫，他把帕子递进去，帕子上写着：“书袋里有麦饼碎，是周族的味道，你尝尝。”
里面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那只手伸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布包，布包是淡绿色的，上面绣着一片小小的叶子——绣得很精致，比之前的桃花好多了。
“这是我给你绣的，”子白灵的声音带着点不好意思，“绣得不好，你别嫌弃。里面是我攒的几颗蜜枣，你说艾草水苦，加蜜枣就不苦了。”
姬满接过布包，布包软软的，里面的蜜枣硌着手心，他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暖的，甜甜的。他对着窗缝说：“谢谢你，绣得很好，我很喜欢。”
“真的吗？”子白灵的声音里满是惊喜，“那我以后再给你绣，我还会绣小蝴蝶，绣小鸽子。”
“好，”姬满笑着说，“我等着。”
那天下午，姬满把蜜枣放进书袋里，舍不得吃。他拿着白灵绣的布包，摸了又摸，布包上的叶子绣得很细，针脚也整齐了很多，看得出来，她肯定练了很久。
他在帕子上写：“蜜枣很甜，麦饼碎你觉得好吃吗？”
白灵回：“好吃！比祭灵宫的糕饼好吃，有太阳的味道。我把麦饼碎分给乳母一点，她也说好吃。”
姬满看着“太阳的味道”这几个字，忍不住笑了——麦饼是周忠在院子里晒过的，确实带着点太阳的味道，白灵竟然能尝出来，真可爱。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姬满每天绕路去祭灵宫，递帕子，传字，有时候带点外面的小玩意儿——比如一颗光滑的石子，比如一片好看的树叶；白灵每天在里面等，递回写满字的帕子，有时候会绣点小东西给他——比如帕角的小叶子，比如布包上的小蝴蝶。
祭灵宫的那扇西窗，成了姬满在冰冷商王宫里最温暖的牵挂；而窗外的姬满，成了子白灵在孤独祭灵宫里最期待的光。
只是姬满心里清楚，这样的日子不会一首平静。子受己经注意到他了，宫里的人也都在盯着他这个周族质子，他和白灵的“笔谈”，就像走在薄冰上，随时可能掉进冰窟窿里。
可他还是忍不住想绕路，忍不住想递帕子，忍不住想跟子白灵说说话——他想让她知道，她不是“圣女”，不是“神的东西”，她是子白灵，是会写字、会绣东西、会期待外面世界的人；他想让她知道，她值得被好好对待，值得看到外面的田野，值得尝到更多“太阳的味道”。
那天下午，他在帕子上写：“明天我给你带周族的农诗，很好听，我念给你听。”
白灵回：“好！我在里面等你，我把艾草晒好，给你装一点，你回去熬水喝。”
姬满握紧帕子，对着窗缝轻轻说：“好，明天见。”
里面传来子白灵低低的“明天见”，声音里满是期待。
姬满转身往回走，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映在青石板路上，也映在祭灵宫的墙上。他知道，明天又会是充满期待的一天，而他和子白灵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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