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雾还没散，祭灵宫的青石板上凝着一层薄霜，踩上去咯吱响。白灵蹲在院角的艾草堆前，把晒干的艾草往布包里塞，指尖碰着脆生生的艾叶，簌簌掉下来的碎末沾在她的袖口上，带着股子清苦的香。
“灵灵，雾大，别蹲太久，小心着凉。”乳母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件厚布衫，见她头也不抬地塞艾草，忍不住走过去把衣服披在她肩上，“你这几日天天晒艾草，是要给姬满送吧？”
白灵的手顿了一下，耳朵有点红，没否认，只是小声说：“他说周族的艾草能熬水，也能驱蚊，我多给他装些。”她把布包系紧，上面还绣了片小小的艾叶——是昨晚照着院里的艾草绣的，针脚比之前熟练多了，至少叶子的形状像模像样。
乳母看着她手里的布包，又看了看她眼底的光，叹了口气：“你这孩子，以前在宫里连话都不敢多说，现在倒天天盼着姬满来。”话里带着点无奈，却更多是疼惜——她看着白灵长大，从没见这孩子这么鲜活过，像是枯木终于发了芽。
白灵抱着布包站起来，往窗边走，雾从窗缝里钻进来，凉丝丝的，她却不觉得冷。她把布包放在窗台上，又摸出枕下的白帕和炭笔，铺在窗沿上——帕子边缘己经起了毛，是递来递去磨的，上面还留着之前写过的字的淡痕，像一层层叠着的小秘密。
她想了想，先在帕子上写了句日常话：“今天雾大，你路上慢些走，别摔着。布包里是晒干的艾草，你收好了，熬水喝或者熏屋子都好。”然后顿了顿，指尖捏着炭笔，心里有点雀跃——昨天姬满说要教她周族的农诗，她盼了一晚上，终于能等到了。
刚写完，就听见外面传来侍卫的说话声，粗声粗气的，顺着雾飘进来：“我说老李，你说这周族质子天天来这儿递帕子，到底图啥？”
“还能图啥？憋的呗！”另一个声音接话，“你看他在崇文殿，除了那个老仆，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跟圣女递递帕子解闷，总比闷死强。再说了，圣女天天关在宫里，也可怜，俩苦命人凑一块儿，能有啥猫腻？”
“也是，上次咱搜他身，除了帕子就是竹简，连个铜子儿都没有，能搞出啥事儿？”
“行了行了，别盯着了，雾这么大，冻得慌，咱去那边墙根下晒晒太阳，等他递完帕子走了咱再过来。”
脚步声渐渐远了，白灵趴在窗缝上往外看，只能看见两个模糊的黑影往不远处的墙根下挪，手里还提着戈矛，却没再往窗户这边看——她心里松了口气，之前侍卫总盯着，姬满递帕子都得慌慌张张的，现在他们终于放松了。
没过多久，就听见熟悉的脚步声，轻得像猫走路，是姬满来了。白灵赶紧把帕子和艾草包往窗缝外送，小声喊：“姬满，帕子和艾草在这儿。”
姬满快步走过来，指尖碰到她的手，还是凉的，他忍不住多碰了一下，轻声说：“雾大，你怎么不多穿点？”
“我穿了厚衫，不冷。”白灵赶紧把手缩回去，怕被远处的侍卫看见，“你昨天说要教我周族的农诗，今天带了吗？”
“带了，写在帕子上了，你慢慢看。”姬满把自己手里的帕子递进去——这是块新的帕子，是周忠昨天刚给他缝的，比之前的那块厚实点，他特意留着写农诗，怕旧帕子不够地方。
白灵接过帕子，展开来，先看到上面的农诗，是用炭笔写的，字比平时大一点，还特意分了行，好让她认：“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后面还加了注释：“这是周族采桑时唱的诗，说春天桑树叶子绿油油的，斑鸠别吃太多桑葚，姑娘别太痴情——不过也有人说，是劝人珍惜时光，好好过日子。”
她逐字读，虽然有的字不认识，可看着姬满写的注释，大概能明白意思。她想象着诗里的样子：春天的桑树，叶子绿得发亮，斑鸠在树上啄桑葚，姑娘们提着篮子采桑，嘴里唱着这首诗，风吹过桑叶，沙沙响——那该是多热闹的场景啊，比祭灵宫冷清的院子好看多了。
“姬满，桑葚是不是紫莹莹的，咬一口流汁儿？”她对着窗缝喊，声音里满是好奇，“姑娘们采桑的时候，是不是还会唱歌？”
姬满正把白灵给的艾草包往书袋里塞，听见她的话，忍不住笑了：“是，熟了的桑葚紫得发黑，咬一口甜滋滋的，能把手指染紫。姑娘们采桑的时候会唱歌，有的唱农诗，有的唱自己编的小调，比宫里的乐师唱得还好听。”
“真好啊……”白灵的声音低了点，带着向往，“我也想看看桑树，想尝尝桑葚，想听听姑娘们唱的歌。”
姬满心里一软，对着窗缝说：“会的，以后我带你去看，带你去采桑葚，带你听姑娘们唱歌。”
远处的侍卫听见他们说话，抬起头看了一眼，见还是递帕子、说话的老样子，又低下头闲聊：“你看，俩人又说这些没用的，哪有半点勾连的样子？咱之前真是瞎担心。”
“就是，早知道这样，咱也不用天天盯着，冻得手脚发麻。”
姬满听见侍卫的话，心里更松了，他对着窗缝说：“我得去崇文殿了，下午放学再来看你，再给你写另一首农诗，写田里种麦子的。”
“好！下午见！”白灵的声音里满是期待，她把姬满写农诗的帕子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贴身的衣袋里，像藏了件宝贝。
姬满走后，白灵坐在窗边，把帕子拿出来，一遍遍地读那首农诗。不认识的字就对着阳光看，猜姬满写的是什么，实在猜不出来，就用指甲在手心画，记下来等下午问姬满。
乳母端着早饭进来，见她捧着帕子看得入迷，笑着说：“看什么呢，这么认真？饭都要凉了。”
白灵把帕子递给乳母，指着上面的农诗：“乳母，你看，这是姬满教我的周族农诗，说的是采桑的事，你认识这些字吗？”
乳母接过帕子，眯着眼睛看了看，点点头：“认识几个，以前在宫里学过一点。这诗我好像也听过老宫女唱过，说的是姑娘家采桑的热闹劲儿。”她指着“桑之未落，其叶沃若”那句，“这句是说桑树长得好，叶子绿油油的，跟咱宫墙外那棵老桑树春天的样子差不多。”
“宫墙外有桑树？”白灵眼睛一亮，“我怎么没见过？”
“你天天待在院子里，哪能看见？”乳母把帕子还给她，“宫墙外的东角有棵老桑树，春天的时候叶子长得特别好，宫女们有时候会去采叶子喂蚕。”
白灵攥着帕子，心里更向往了——原来宫里就有桑树，只是她没见过。她想，要是能出去看看那棵老桑树，哪怕只看一眼，也挺好的。
下午放学，姬满果然早早地来了，手里还拿着块新的帕子，上面写着另一首农诗：“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后面的注释写着：“这是说田里的黍子和稷子长得很茂盛，走路的人看着，心里很踏实——周族的人靠这些粮食过日子，看见庄稼长得好，就知道今年能吃饱饭了。”
白灵接过帕子，看着上面的字，想象着田里的样子：一大片绿油油的庄稼，风一吹，像波浪一样，农人站在田里，看着庄稼笑，心里踏实——这就是姬满说的“过日子”吧？不像祭灵宫，天天只有冷清的院子和宫女的冷话，连顿饭都吃不安稳。
“姬满，田里的黍子是不是长得比我还高？”她对着窗缝问，“农人是不是每天都要去田里看庄稼？”
“比你高半头呢，”姬满笑着说，“农人每天天不亮就去田里，除草、浇水，看着庄稼从苗长到结穗，比照顾孩子还用心。等秋收的时候，田里一片金黄，家家户户都忙着收割，晚上还会在院子里晒粮食，满院子都是麦香。”
白灵听得入了迷，她闭上眼睛，好像真的看见了金黄的田野，看见了农人忙碌的身影，看见了院子里晒满的粮食，闻到了麦香——那是她从来没见过的世界，比祭灵宫美一百倍、一千倍。
“我要是能去田里看看就好了……”她小声说，声音里带着点委屈，也带着点期待。
姬满听见她的声音，心里有点疼，他对着窗缝说：“会的，总有一天，你能走出祭灵宫，去看田里的庄稼，去闻麦香，去吃刚收割的新米。”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侍卫的脚步声，比平时近了点——好像是过来查岗了。姬满赶紧对着窗缝说：“侍卫过来了，我先走吧，明天再来看你。”
“好，你小心点！”白灵赶紧把帕子收回来，趴在窗缝上往外看，见两个侍卫往这边走，姬满己经提着书袋往崇文殿的方向走了，脚步很稳，没什么慌张的样子。
侍卫走到窗户边，往里面看了一眼，见只有白灵一个人坐在窗边，手里拿着块帕子，没什么异常，就转身走了，嘴里还嘟囔着：“看吧，我说没事，就是递个帕子，能有啥事儿？”
白灵松了口气，摸了摸怀里的两块帕子，上面写着周族的农诗，还带着姬满的温度。她走到院子里，看着院角的艾草，又想起姬满说的田里的庄稼，心里突然有了个念头——她要好好记着这些农诗，记着姬满说的宫外的样子，等有一天能出去了，就按着这些样子去找，去看，去活成真正的“人”。
晚上，乳母己经睡了，白灵还坐在桌前，借着油灯的光看帕子上的农诗。她把不认识的字都问了乳母，现在能完整地读下来了。她小声读着“桑之未落，其叶沃若”，想象着桑树的样子；读着“彼黍离离，彼稷之苗”，想象着田里的庄稼，嘴角忍不住往上扬。
她摸出之前姬满教她写的“人”字的帕子，放在一起，三块帕子叠在手里，厚厚的，像抱着一堆温暖的小太阳。她想起宫女之前说她“不是人”，想起黑衣鬼说“商要亡”，现在都不觉得害怕了——她知道自己是人，知道有姬满陪着她，知道宫外有那么多好看的、好玩的东西等着她，就算商要亡，她也要好好活着，去看看那些她没见过的世界。
她把帕子小心地放进枕下，躺到床上，闭上眼睛，脑子里全是宫外的样子：春天的桑树，夏天的麦田，秋天的粮仓，冬天的暖阳，还有姬满说的姑娘们唱的歌，孩子们在田埂上跑的笑声……这些样子像种子一样，种在她心里，慢慢发了芽，等着有一天能开花结果。
另一边，姬满也在房间里看着白灵给他的艾草包。他把艾草倒出来，铺在窗台上，油灯的光照着，艾草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一片小小的田野。周忠走进来，见他对着艾草笑，忍不住问：“公子，这艾草有什么好看的？”
“这是白灵给我晒的，”姬满拿起一根艾草，闻了闻，“她说周族的艾草能熬水，能驱蚊，她天天晒，晒了好几天才攒这么多。”
周忠看着他的样子，叹了口气：“公子，老奴知道你跟圣女投缘，可还是得小心点。侍卫虽然放松了，可宫里人多眼杂，要是被有心人看见，还是会出事。”
“我知道，”姬满把艾草收起来，放进布包里，“我会小心的。只是白灵太可怜了，天天关在宫里，连桑树都没见过，我想多跟她说说话，多跟她讲讲宫外的样子，让她能有点盼头。”
周忠点点头，没再说话——他知道姬满的脾气，认定的事就不会改，更何况是为了这么个可怜的姑娘。他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停下，回头说：“公子，明天我给你做麦饼，你给圣女带点过去吧，她上次不是说麦饼好吃吗？”
姬满眼睛一亮：“好！谢谢周伯！”
周忠笑了笑，走了出去，轻轻带上门。姬满坐在桌前，看着窗台上的艾草，想着明天给白灵带麦饼，想着再给她写首新的农诗，心里满是期待——他想让白灵的盼头再多一点，再实一点，想让她知道，宫外的世界不仅有桑树和麦田，还有热乎的麦饼，有真心对她好的人。
月光透过窗户，照在艾草上，照在桌前的帕子上，整个房间都透着点温暖的气息。祭灵宫的那扇窗，连接着两个渴望自由的灵魂，而帕子上的农诗，像一条条小路，指引着他们往宫外的世界走，往真正的“人”的生活走。他们都知道，这条路不好走，有侍卫的监视，有宫里的冷言冷语，有未知的危险，可他们都没怕——因为他们知道，有彼此陪着，有心里的盼头照着，再难的路，也能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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