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灵宫的秋总是来得比宫里其他地方早。
窗棂外的那棵古梧桐,叶子己经落了大半,风一吹就簌簌往下掉,像撒了一地枯黄色的碎玉。殿里的青铜灯芯烧得有些短了,昏黄的光裹着淡淡的油烟味,把白灵的影子拉得老长,斜斜地贴在冰冷的金砖上,像一道不肯弯的线。
小桃的膝盖还在打颤,刚从殿外跑进来时,她连气都喘不匀,青色的宫装下摆沾了泥点,显然是慌慌张张跑回来的。她攥着白灵的衣袖,指节都泛了白,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圣女……圣女您可听见了?刚才我在廊下擦柱子,听见两个侍卫闲聊,说、说帝乙陛下下旨了……三个月后的祭天大典,要用、要用您当‘人牲’啊!”
最后两个字,小桃几乎是咬着牙挤出来的,眼里的泪早就憋不住了,顺着脸颊往下掉,砸在白灵的衣袖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换做从前,白灵听见这话,早该慌了。
从前她是祭灵宫里的“圣女”,是帝乙用来讨好玄鸟神的器物——不用说话,不用思考,只要乖乖待在殿里,等着哪一天被推上祭台,就算完成了“使命”。那时候她连“害怕”都不太懂,只知道宫女们提起“祭天”就脸色发白,乳母会偷偷把她抱在怀里,拍着她的背说“灵灵不怕,有乳母在”。
可现在不一样了。
她指尖碰了碰腰间挂着的玄鸟玉玦,玉是凉的,贴着皮肤却能焐出一点暖意。这玉是帝乙赐的,刻着“周兴商亡”,幽冥说这玉能帮姬满,也能帮她。可她现在摸着玉,想起的不是帝乙的赏赐,也不是幽冥的提醒,而是姬满在帕子上写的那句话——“一撇一捺,站着就是人”。
白灵轻轻挣开小桃的手,走到窗边。窗缝很小,只能容得下帕子递过,她之前就是从这里,把绣着桃花的白帕递给路过的姬满,也是从这里,接过写着“待人如人”的炭笔字。她往窗外望,能看见宫墙根下的那片草地,姬满就是在那里,趁夜挖走了她藏的玉玦。
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带着秋末的寒气,吹得她额前的碎发飘了飘。她没觉得冷,反而心里像揣着一团小小的火,是姬满用那些帕子,一点一点点燃的。
“烧不死的。”白灵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很稳,不像平时那样软乎乎的,“小桃,他们烧的是‘圣女’,烧不死‘人’的。”
小桃愣了愣,眼泪还挂在脸上,没明白这话的意思:“圣女……您、您说什么呢?人怎么会烧不死?侍卫说,上次祭天,用的是三个奴隶,烧得连骨头都成灰了……”
“因为他们把奴隶当祭品,把我当圣女,都没把我们当人。”白灵转过身,看向小桃,眼睛很亮,像落了星子,“姬满说,人是站着的,一撇一捺,要自己站着。我不想像奴隶那样,被绑在祭台上烧,我想站着,看看宫外的桃花——姬满说,周族的桃花,春天开得满山坡都是。”
她说到“桃花”的时候,嘴角轻轻翘了翘,那是小桃第一次见她笑。以前白灵总是安安静静的,要么坐在案前发呆,要么听乳母讲故事,从没这样笑过,像冰融了,露出底下甜丝丝的水。
小桃看着她的笑,心里更慌了:“圣女您别傻了!帝乙陛下的旨意,谁能改啊?要是被人听见您说这些,连乳母都会受牵连的!上次乳母为了护您,被大卜的人审得浑身是伤,您忘了吗?”
提到乳母,白灵的眼神软了软。她当然没忘。上个月帝乙派人来审乳母,问乳母“圣女是不是和质子私通”,乳母被打得胳膊都青了,却咬着牙说“只是递过几次帕子,没别的事”。那天她在屏风后听见乳母的哭声,心里揪得疼,也是从那天起,她更明白“人”是什么——是会护着别人,也会被别人护着的。
“我没忘。”白灵走到案前,拿起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白帕。帕角绣着桃花,针脚有点歪,是她第一次给姬满递的那块。后来姬满把帕子还给她,说“好好收着,以后还能用来写字”,她就一首放在案头,每天都要摸一摸。“我不会让乳母白受委屈的,也不会让姬满白白和我结盟。”
“结盟?”小桃更懵了,“您和质子结盟?可是质子是周族的人,帝乙陛下最恨周族了……”
“帝乙恨周族,是因为周族把奴隶当人,不像商国,动不动就祭天杀人。”白灵拿起案上的炭笔,在帕子上轻轻画了个“人”字,一撇一捺,画得很认真,和姬满教她的一模一样,“姬满说,商亡不亡,看的不是祭天,是待人如人。现在商军打了败仗,帝乙想靠祭天稳军心,可他不知道,人心要是散了,祭再多的人也没用。”
她这话,是从姬满那里听来的,也是从那些“黑衣鬼”那里听来的。之前她在帕子上告诉姬满,自己能看见穿黑衣服的鬼,鬼说商要亡,姬满回信说“亡不亡,看是否待人如人”。那时候她还不太懂,可现在懂了——商国把人当祭品,把圣女当器物,把质子当囚犯,这样的国家,怎么会不亡?
就在这时,殿里的光线忽然暗了暗。
不是青铜灯的光弱了,是凭空多了一道虚影,飘在殿中央。虚影是黑色的,看不清脸,只能看见模糊的轮廓,像裹在一团黑雾里——那是幽冥的虚影,之前提醒她“需与姬满结盟”的就是它。
小桃吓得“呀”了一声,赶紧躲到白灵身后,抱着她的胳膊发抖:“圣、圣女!是……是黑衣鬼!”
白灵却不怕。她见过好几次幽冥的虚影了,知道它不会伤害自己。她松开小桃的手,走到虚影面前,抬头看着那团黑雾:“你来了。”
幽冥的声音很沙哑,像石头在磨:“你己知晓祭天之事。”
不是问句,是陈述句。白灵点了点头,摸了摸腰间的玉玦:“知道了。他们要把我当人牲,烧了祭天,求玄鸟神庇佑商国。”
“你本是玄鸟神选,为商祚而生,祭天是你的宿命。”幽冥的虚影晃了晃,黑雾里似乎有光点在闪,“帝乙赐你玄鸟玉玦,就是要你安分待在祭灵宫,等着这一天。”
“我不要这样的宿命。”白灵抬起头,声音很坚定,不像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姬满教我写‘人’字,说站着就是人。我想做人,不想做祭品,不想做玄鸟神的工具,也不想做商国的牺牲品。”
幽冥的虚影顿了顿,好像没料到她会这么说。过了好一会儿,才又开口:“你想逆命?”
“不是逆命,是顺自己的心。”白灵攥紧了玉玦,玉的凉意在掌心散开,却让她更清醒,“幽冥,你之前说,我需与姬满结盟,才能留‘人’的痕迹。现在结盟了,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凡尘,九世轮回 我是不是就能活下来?是不是就能看看宫外的桃花?”
黑雾里的光点闪了闪,像是在思考。过了一会儿,幽冥的声音又响起来:“祭天之事,帝乙己下旨,大卜正在拟祭天文稿,要不了几日就会定稿。稿子里有‘祭圣女,保商祚’的话,若想改命,需动文稿——但此事凶险,稍有不慎,你和姬满都会死。”
白灵的眼睛亮了亮:“动文稿?怎么动?”
“需将‘祭圣女’改成‘祭玄鸟’,把你从‘人牲’换成‘神使’——帝乙忌惮玄鸟神罚,若文稿上写的是祭玄鸟,他不敢轻易改,也不敢烧了‘神使’。”幽冥的虚影又晃了晃,“但祭天文稿存放在大卜殿的东阁,有侍卫看守,钥匙在大卜身边,很难拿到。”
白灵没说话,走到案前,拿起那块画着“人”字的帕子。她想起姬满在帕子上写的周族农诗——“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想起姬满说,周族的百姓,春天种庄稼,秋天收粮食,晚上一家人围在灶边吃饭,很热闹。她也想那样,不想在祭灵宫里,等着被烧成灰。
“我能拿到。”白灵忽然说。
幽冥的虚影顿了顿:“你如何拿到?你被困在祭灵宫,连殿门都出不去。”
“我有姬满。”白灵抬起头,眼里带着光,“姬满说过,我们是以玉为盟,他会帮我。之前子受刁难他,他都能抢回帕子,现在他也能帮我拿到文稿。”
她想起子受抢走帕子的那天,子受嘲讽姬满“质子敢勾连活祭,不怕被焚身吗”,姬满当时红着眼,硬是从子受手里抢回了帕子。那时候她在殿里听见争吵,急得哭了,可现在想起来,姬满的样子,就是站着的“人”——不低头,不认输。
幽冥的虚影沉默了一会儿,黑雾里的光点闪了闪:“姬满虽有胆识,但他是周族质子,被侍卫监视,若贸然去大卜殿,会被帝乙发现。”
“我有办法。”白灵走到窗边,指了指那个小小的窗缝,“我可以用帕子告诉姬满,告诉他文稿的事,告诉他钥匙在哪里。之前我们就是这样,用帕子传字,侍卫没发现。”
她想起第33章的时候,侍卫见她和姬满只递帕子,没别的举动,就放松了警惕。现在虽然帝乙加强了监视(第42章大卜劝帝乙后,帝乙下令加强监视),但只要她和姬满还像以前那样,只递帕子,不碰面,侍卫应该不会太在意——毕竟之前审过乳母,没查出别的事,侍卫也懒得天天盯着。
幽冥的虚影没再说话,过了一会儿,缓缓飘向殿门:“你好自为之。若三日之内拿不到文稿,再想改,就难了。”
虚影消失后,殿里的光线又亮了些。青铜灯的灯花噼啪响了一声,掉在灯油里,溅起一点小油星。
小桃从白灵身后探出头,脸色还是白的:“圣女……刚才那个黑影,说的是真的吗?改了文稿,您就能活下来?”
“嗯。”白灵点头,走到案前,拿起炭笔,在新的帕子上写起来。她写得很慢,炭笔在帕子上划过,留下黑色的痕迹:“小桃,你帮我个忙,明天早上,你去廊下擦柱子的时候,看看姬满是不是还像以前那样,会从宫墙外经过。要是他经过,你就咳嗽三声,我好把帕子递出去。”
小桃咬了咬嘴唇,有点犹豫:“可是……要是被侍卫发现了,怎么办?上次乳母都被审了……”
“不会的。”白灵停下笔,看向小桃,眼神很认真,“侍卫现在只盯着我,不怎么盯你。你只是个小宫女,咳嗽三声,他们不会在意的。而且,姬满很小心,他每次递帕子,都会趁侍卫不注意的时候。”
她想起姬满之前递帕子的样子——总是在侍卫转身看别处的时候,飞快地把帕子从窗缝递进来,或者接过她递出去的帕子,从不多待。
小桃看着白灵的眼睛,那里面没有害怕,只有坚定。她心里忽然也有了点勇气——她跟着白灵好几年了,白灵待她很好,从不把她当下人。上次乳母被审,白灵还偷偷给乳母送药,说“乳母别怕,我会想办法”。现在白灵有难,她不能不管。
“好。”小桃点头,擦了擦脸上的泪,“圣女,我帮您!明天早上,我去廊下擦柱子,看见质子经过,就咳嗽三声!”
白灵笑了,把写好的帕子叠起来,放在窗台上:“谢谢你,小桃。”
帕子上写的是:“姬满,墙下有‘事’,需你帮我。大卜殿东阁,有祭天文稿,钥匙在宫女阿桃(第53章姬满找的宫女阿桃,这里提前提及,为后续铺垫)身上。三日之内,需拿到文稿,改‘祭圣女’为‘祭玄鸟’。玉玦在你手,你我盟约,盼你应。”
她没写祭天的事,怕帕子被侍卫搜走(第40章侍卫搜过姬满的帕子),只写“事”,姬满聪明,应该能猜到是要紧事。而且提到玉玦和盟约,姬满会知道,这事和他们的结盟有关,一定会帮忙。
写完帕子,白灵走到床边,坐下。床是玉石做的,很硬,也很冷,她却觉得心里暖暖的。她摸了摸腰间的玉玦,想起姬满接过玉玦时的样子——他趁夜挖开墙根下的土,拿出玉玦,借着月光看上面的“周兴商亡”,眼神很亮。
她忽然想起姬满在帕子上写的农诗:“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姬满说,这是周族的婚诗,说春天的时候,新娘子会穿着红衣服,戴着桃花,嫁给喜欢的人。
白灵的脸微微红了,她把脸埋在枕头里,轻轻笑了。她不想当新娘子,也不想嫁给谁,她只想春天的时候,和姬满一起,去周族的山坡上,看看满山坡的桃花,看看姬满说的“春种秋收”,做一个真正的人。
殿外传来侍卫换班的声音,脚步声很重,从廊下经过。白灵赶紧坐起来,把窗台上的帕子藏到身后——她现在还不能让侍卫看见帕子。
侍卫走过后,小桃小声说:“圣女,夜深了,您该睡了。明天还要等质子经过呢。”
白灵点头,把帕子放在枕头底下,躺了下来。玉石床还是冷的,但她握着玉玦,心里很踏实。她闭上眼睛,脑子里想着周族的桃花,想着姬满教她写“人”字的样子,想着改完文稿后,她就能走出祭灵宫,做一个站着的人。
她没哭,也没怕。
因为她知道,她不是一个人。她有乳母,有小桃,还有姬满——有那个和她以玉为盟,教她“人”字的姬满。
窗外的梧桐叶又落了一片,飘在窗台上。白灵听见叶子落地的声音,轻轻笑了。
三月后的春天,她一定能看见桃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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