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灵宫的夜比白日更冷。
青铜灯的灯芯烧到了底，光越来越暗，把殿里的影子拉得歪歪扭扭，贴在金砖地面上，像极了那些被商国当成祭品的奴隶——弯着腰，喘不过气。白灵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怀里抱着之前姬满递来的帕子，帕子上还留着淡淡的炭笔印，是姬满教她写的“人”字，一撇一捺，刻得很深。
小桃端着一碗热汤进来时，见白灵还坐着不动，赶紧把汤放在案上，上前给她披了件厚点的麻布披风：“圣女，夜深了，您怎么还不睡？这汤是厨房刚煮的粟米汤，您喝点暖暖身子，不然夜里该着凉了。”
白灵抬起头，眼里没什么神采，手指轻轻着帕子上的“人”字：“小桃，你说……外面的月亮，是不是也照得到周族的山坡？”
小桃愣了愣，顺着她的目光看向窗外。窗缝太小，只能看见一小片夜空，星星很少，月亮被云遮着，只漏出一点淡淡的光。她蹲下来，握住白灵的手，白灵的手很凉，像殿里的玉石摆件：“圣女，您还在想周族的桃花啊？等……等过些日子，说不定咱们就能出去看看了。”
这话她说得没底气。昨天宫女偷偷告诉白灵祭天的消息时，她也听见了，“三个月后以圣女为牲”，这话像块石头压在她心里，沉甸甸的。她知道，在商宫，帝乙的旨意就是天，没人能改。
白灵没接话，只是把帕子贴在胸口，那里刚好对着心脏的位置，能感受到一点微弱的暖意。她想起姬满在帕子上写的农诗：“二月春归风雨天，碧桃花下感流年”，姬满说，这是周族春天最常见的景，桃花开得满山坡，风吹过，花瓣能飘到田埂上，沾着泥土的香。
她还没见过那样的景呢。
就在这时，殿门“吱呀”响了一声，不是小桃刚才推门的动静，更轻，像风刮过木头缝。小桃吓得一哆嗦，赶紧站起来挡在白灵身前，声音发颤：“谁、谁在外面？”
没人回答。但殿里的温度突然降了下来，比刚才更冷，连青铜灯的火苗都开始晃，明明灭灭的，像要被吹灭。白灵心里一动，她知道，是幽冥来了——之前幽冥出现时，就是这样的感觉，冷，静，带着点说不出的压抑。
她轻轻拉了拉小桃的衣角：“小桃，别怕，是幽冥，它不会伤害我们。”
小桃回头看了白灵一眼，还是怕，却听话地往旁边退了退，只是手还紧紧攥着白灵的披风角，指节都泛了白。
殿中央的空地上，先是起了一阵小小的旋风，卷着地上的灰尘转了两圈，接着，黑雾慢慢从旋风里冒出来，越聚越多，最后凝成一个模糊的虚影——和之前白灵见过的一样，看不清脸，只能看见黑雾里偶尔闪过的光点，像远处的星星。
幽冥的声音还是那么沙哑，像石头在磨石板，一开口，殿里的空气都像要冻住：“你己知祭天之事。”
不是问句，是陈述句，带着点不容置疑的意味。白灵从软榻上站起来，走到虚影面前，她没像上次那样怕，反而抬起头，眼神很亮，像揣着一团小小的火：“我知道，三个月后，帝乙要把我当人牲，烧了祭天。”
“你本是玄鸟神选，为商祚而生，祭天是你的宿命。”幽冥的虚影晃了晃，黑雾里的光点闪得快了点，“帝乙赐你玄鸟玉玦，就是要你安守本分，等着这一天——可你偏要学‘人’，偏要和周族质子结盟，打乱了命数。”
白灵攥紧了腰间的玄鸟玉玦，玉是凉的，却让她更清醒：“我不想当宿命的傀儡。姬满教我写‘人’字，说一撇一捺站着就是人，我想站着活，不想被绑在祭台上烧。幽冥，你上次说，我和姬满结盟，能留‘人’的痕迹，现在结盟了，我能不能活？”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股韧劲，像殿外那棵快落光叶子的梧桐——就算叶子掉光了，树干也还站着，没弯。
幽冥的虚影沉默了一会儿，殿里只剩下青铜灯火苗“噼啪”的声音，还有窗外风吹梧桐叶的“沙沙”声。过了好一会儿，它才又开口，声音比刚才软了点：“命数能打乱，却难改。帝乙己下旨，大卜正在拟祭天文稿，三日内就会定稿，稿子上写着‘祭圣女，保商祚’，只要这稿子一呈给帝乙，盖了印，就算是玄鸟神来了，也改不了。”
“那怎么办？”小桃忍不住插了句嘴，声音还是抖的，“难道就眼睁睁看着圣女被烧死吗？要不……要不咱们求求乳母？乳母之前为了圣女，连审都不怕，说不定她有办法。”
白灵摇摇头，想起上个月乳母被审的样子——乳母被两个侍卫架着进来时，胳膊上全是青紫色的伤，嘴角还挂着血，却还笑着对她说“灵灵别怕，乳母没事”。她不能再连累乳母了，上次是递帕子，这次是改祭天的事，要是被帝乙发现，乳母肯定会死。
“不能找乳母。”白灵说，“上次审乳母，己经让她受了太多苦，我不能再害她。”
幽冥的虚影又晃了晃，黑雾里的光点突然亮了一下，像有了主意：“也不是完全没办法。”
白灵和小桃同时抬起头，眼里都有了光。白灵往前凑了一步，声音更急了：“什么办法？只要能活，只要不连累别人，我都愿意做！”
“改祭天文稿。”幽冥的声音很沉，每个字都像敲在金砖上，“稿子里不是写‘祭圣女，保商祚’吗？你若能把‘祭圣女’改成‘祭玄鸟’，再加上‘放圣女’三个字，变成‘祭玄鸟，放圣女，保商祚’，帝乙忌惮玄鸟神罚，说不定会饶你。”
“改稿子？”小桃皱着眉，“可祭天文稿是大卜写的，肯定锁在大卜殿里，还有侍卫看着，咱们怎么拿得到？就算拿到了，改了字，大卜肯定能看出来，到时候不仅圣女要死，咱们也得被连累！”
白灵也在想这个问题——她被困在祭灵宫，连殿门都出不去，姬满被侍卫盯着，连祭灵宫的墙都靠近不了，怎么去拿稿子？怎么改？
幽冥像是看出了她的心思，继续说：“祭天文稿存放在大卜殿的东阁，东阁的钥匙只有大卜一个人有，他每次写完稿，都会锁在东阁的木柜里，贴身带着钥匙。不过，大卜每日辰时会去祭天殿上香，要半个时辰才回来，这是他的习惯，从没变过。”
白灵赶紧把“大卜殿东阁”“辰时上香”这两个信息记在心里，她怕自己忘了，还伸手在手心画了画，像之前记“人”字那样。
“可就算知道这些，我们也拿不到钥匙啊。”小桃还是担心，“大卜把钥匙贴身带，谁能从他身上偷钥匙？而且东阁还有侍卫看守，就算拿到钥匙，也进不去。”
幽冥的虚影飘到窗边，看了一眼外面的夜空，声音又低了点：“能不能拿到，看你和周族质子的盟约。那玄鸟玉玦，不仅能帮姬满躲灾，还能帮你们传递消息——你之前教姬满通幽冥术，现在也能用这玉玦联系他，告诉他稿子的事，让他想办法偷钥匙、拿稿子。”
白灵摸了摸腰间的玉玦，玉的凉意透过麻布衣服传过来，她想起姬满上次用幽冥术躲过子受暗算的事——那时候姬满握着玉玦喊她的名字，子受扔过来的青铜爵突然歪了，没砸到他。原来这玉玦，还有传递消息的用？
“我怎么用玉玦联系姬满？”白灵问，“之前我喊他的名字，没反应。”
“需在子时，月光最暗的时候，握玉对着窗缝，喊他的名字三次，再把你要传的消息在心里默念一遍，幽冥会帮你把消息传到他耳边。”幽冥的虚影转过来，对着白灵，“但只能传一次，而且不能说太长，不然会被帝乙的占卜师察觉到——商国的占卜师能感应到幽冥的气息，次数多了，会引来麻烦。”
白灵点点头，把“子时”“三次名字”“默念消息”这几个词在心里过了一遍，记牢了。她现在只有这一个办法了，不管多难，都要试一试——她想活，想看看周族的桃花，想再跟姬满用帕子传字，想真正做一次“人”。
“那改了稿子之后呢？”白灵又问，“就算把‘祭圣女’改成‘祭玄鸟’，帝乙会不会怀疑？他要是发现稿子被改了，会不会更生气，提前把我祭天？”
这个问题很关键，要是改了稿子反而惹了麻烦，那之前的努力就都白费了。
幽冥的虚影晃了晃，黑雾里的光点闪了闪：“帝乙信玄鸟神信到了骨子里，他怕神罚，比怕周族还怕。祭天文稿是要读给玄鸟神听的，要是稿子上写着‘祭玄鸟’，他不敢改，也不敢质疑——他会以为这是玄鸟神的意思，是神要放了你，留着你当‘神使’，而不是‘人牲’。”
“神使？”白灵愣了愣，她只听过“圣女”“人牲”，没听过“神使”。
“对，神使。”幽冥的声音里带了点解释的意味，“神使是替玄鸟神传话的人，比圣女更金贵，帝乙就算再想祭天，也不敢动神使——他怕动了神使，玄鸟神会发怒，反过来降灾给商国。”
白灵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一点。她想起之前宫女说，上次商军打了败仗，帝乙就去祭天殿跪了整整一天，求玄鸟神保佑。要是稿子上写着“祭玄鸟，放圣女”，帝乙肯定会以为是神的旨意，不敢违抗。
“那我改完稿子，怎么把它放回去？”白灵又问，“姬满把稿子偷出来给我，我改完之后，还得放回东阁的木柜里，不然大卜发现稿子不见了，肯定会追查。”
“这个不用你担心。”幽冥的虚影说，“姬满拿到稿子，会趁大卜上香的时候偷出来，给你送过来，你改完之后，他再趁大卜下次上香的时候放回去。大卜年纪大了，眼神不好，只要稿子的字迹和之前差不多，他不会发现的——而且他认定稿子锁在木柜里，不会想到有人敢偷。”
小桃在旁边听着，心里的担心也少了点，她看着白灵，小声说：“圣女，这样听起来，好像真的能成。那咱们就按幽冥说的做，等子时的时候，联系质子，告诉他这些事。”
白灵点点头，她走到案前，拿起之前准备好的炭笔和帕子，在帕子上轻轻写了“大卜殿东阁”“辰时上香”“改‘祭圣女’为‘祭玄鸟，放圣女’”这几个字，然后叠好，放在怀里。她怕自己子时联系姬满的时候，忘了要说什么，写下来记着，心里更踏实。
幽冥的虚影看着她的动作，黑雾里的光点闪了闪，像是在点头：“你很聪明，比我想的更有主见。记住，三日内必须拿到稿子，改完放回去，不然等稿子盖了帝乙的印，就晚了。”
“我记住了。”白灵抬起头，对着虚影认真地说，“谢谢你，幽冥。要是我能活下来，要是我能成为真正的人，我不会忘了你帮过我。”
幽冥的虚影没说话，只是慢慢飘向殿门，黑雾越来越淡，最后散在空气里，像从没出现过一样。殿里的温度慢慢回升，青铜灯的火苗也稳定下来，不再晃了。
小桃松了口气，拍了拍胸口：“吓死我了，每次幽冥来，我都觉得浑身发冷。不过还好，它给了咱们办法，圣女，咱们有救了！”
白灵笑了笑，这是她知道祭天消息后，第一次真心笑。她拿起案上的粟米汤，喝了一口，热汤顺着喉咙滑下去，暖了身子，也暖了心。她看着窗外的夜空，月亮己经从云里出来了，虽然不亮，却也照得窗缝亮了点。
“小桃，你先去睡吧，等子时的时候，我再喊你。”白灵说，“你也累了一天了，得好好休息，明天还要帮我看着殿外的动静，别让侍卫发现我联系姬满。”
小桃点点头，却没走，反而拿起案上的帕子，帮白灵叠好：“圣女，我陪着你吧，我也睡不着，等子时过了，我再去睡。而且，要是侍卫突然过来，我还能帮你挡一下。”
白灵没拒绝，她知道小桃是担心她。两人坐在软榻上，没说话，只是看着青铜灯的火苗，等着子时到来。
殿外的梧桐叶又掉了一片，飘在窗台上，发出轻轻的响声。白灵想起姬满在帕子上写的“人”字，想起他说“尊严不是靠权力，是靠待人如人”，想起他抢回帕子的时候，红着眼却不肯低头的样子。
她心里忽然有了底气——姬满那么勇敢，那么坚定，肯定会帮她拿到稿子的。他们是以玉为盟的人，是一起想做“人”的人，一定能熬过这关。
“小桃，你说，等我活下来，咱们去周族看桃花，姬满会不会陪咱们一起去？”白灵突然问。
小桃愣了愣，然后笑着说：“肯定会啊！质子那么喜欢圣女，他肯定愿意陪咱们去。到时候，咱们可以在桃花树下，让质子教咱们写周族的字，教咱们唱周族的农诗，多好啊！”
白灵点点头，眼里满是向往：“嗯，到时候咱们还要去看周族的田野，看他们种庄稼，看他们秋收的时候，一家人围在灶边吃饭，像姬满说的那样，热热闹闹的。”
两人聊着周族的样子，时间过得很快。不知不觉，窗外的星星更亮了，青铜灯的灯芯又烧短了点，小桃看了看殿外的天色，小声说：“圣女，快到子时了。”
白灵赶紧站起来，走到窗边，从腰间解下玄鸟玉玦，紧紧握在手里。她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等着子时到来。
小桃站在她旁边，紧张地看着殿门的方向，耳朵竖起来，听着外面的动静——要是有侍卫过来，她得赶紧提醒白灵。
过了一会儿，远处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咚——咚——咚”，敲了十二下，子时到了。
白灵睁开眼睛，对着窗缝，把玉玦举到面前，轻轻喊：“姬满，姬满，姬满。”
喊完三声，她闭上眼睛，在心里默念：“姬满，我是白灵。祭天文稿在大卜殿东阁，大卜辰时上香，半个时辰回来。需偷钥匙拿稿，改‘祭圣女，保商祚’为‘祭玄鸟，放圣女，保商祚’，三日内要成。玉玦为盟，盼你应。”
默念完，她握着玉玦，等着反应。过了一会儿，玉玦突然热了一下，像被太阳晒过一样，然后又恢复了凉意。她知道，这是幽冥把消息传过去了，姬满应该能收到。
小桃赶紧凑过来：“圣女，怎么样？质子收到消息了吗？”
白灵点点头，脸上露出了安心的笑容：“收到了，玉玦热了一下，应该是传过去了。姬满那么聪明，他肯定会想办法的。”
小桃也笑了，眼里的担心终于没了：“太好了！圣女，咱们终于有救了！等质子拿到稿子，改完之后，您就不用被祭天了，咱们就能去周族看桃花了！”
白灵把玉玦重新系在腰间，走到案前，拿起那块写着字的帕子，轻轻放在枕头底下。她看着窗外的月亮，心里想：姬满，我等你，咱们一起活下来，一起做真正的人。
青铜灯的火苗又“噼啪”响了一声，像是在应和她的心思。殿外的风小了点，梧桐叶不怎么响了，夜变得很静，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那是希望的声音，是“人”想活着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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