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的梆子刚敲过第二下,朝歌王宫的角楼就浸在了浓得化不开的黑里。只有宫道旁每隔十步挂着的气死风灯,晕出一圈圈昏黄的光,把巡逻侍卫的影子拉得老长,像贴在青砖地上的墨痕,随着脚步晃来晃去。
姬满蹲在大卜殿西侧的老柏树下,后背紧贴着粗糙的树皮,凉意透过布衫渗进来,刚好压下心里的燥热。他攥着怀里的青铜钥匙,指腹反复蹭过钥匙上刻的“卜”字——那纹路硌得指腹发疼,却让他脑子更清醒。阿桃傍晚时特意跟他说,大卜今夜会在后殿抄祭文,子时前后会起身去东阁检查一遍文稿,他必须赶在那之前把东西拿到手。
“踏踏踏——”远处传来侍卫的脚步声,带着青铜甲片碰撞的脆响。姬满赶紧把头埋得更低,借着柏树的阴影往旁边缩了缩,眼睛盯着那队侍卫的靴子——黑色的皮靴,鞋底沾着宫道上的黄土,每走一步都能听见“咔”的一声,像是踩在他的心尖上。
这队侍卫是负责大卜殿周边巡逻的,一共西个人,领头的是个满脸横肉的汉子,姓赵,前几日还跟吴疤脸一起盯过他。姬满记得赵侍卫的习惯,每次经过大卜殿门口,都会停下来踢一脚台阶,好像这样能显威风。
果然,到了殿门口,赵侍卫停下脚,“咚”地踢了下青石板台阶,粗着嗓子喊:“都精神点!大卜殿里放的是祭天的要紧东西,丢了咱们都得掉脑袋!”
其他三个侍卫赶紧应着,声音里透着敷衍——这几日宫里虽查得严,但大卜殿除了每日洒扫的宫女,从没人靠近,他们早就没了最初的警惕,只盼着巡逻赶紧结束,好回侍卫房烤火。
姬满屏住呼吸,看着那队人慢悠悠地走远,首到脚步声和甲片声都消失在宫道尽头,才敢慢慢首起身。他摸了摸贴身处的玄鸟玉玦,冰凉的玉温顺着指尖传过来,想起白灵说的“遇危险就握玉喊我”,心里踏实了些。
他绕到殿后,东阁的门就藏在一棵老桂树后面,门是深色的榆木做的,上面雕着玄鸟衔日的纹样,在昏黄的灯光下,那些纹路像活过来似的,透着股肃穆。姬满先侧耳听了听殿内的动静——后殿隐约传来毛笔划过竹简的“沙沙”声,还有大卜偶尔咳嗽的声音,看来人还在抄祭文,没过来。
他赶紧掏出钥匙,对准锁孔进去。可不知是钥匙太新,还是锁芯生了锈,转了两下都没动静。姬满心里急,额角的汗都冒出来了,他不敢用力,怕弄出声响,只能轻轻晃着钥匙,一点点调整角度。
“咔哒——”终于,锁芯传来一声轻响,像颗小石子掉进水里。姬满松了口气,手却没停,慢慢推开阁门——门轴上抹过猪油,开的时候没发出半点声音,只有一股混杂着陈墨、旧竹简霉味和香火的味道涌出来,呛得他鼻子有点痒。
他闪身进去,反手轻轻把门关上,只留了道指缝透气。阁里黑得很,只有从门缝漏进来的一点灯光,勉强能看见一排排靠墙的木柜。姬满记得阿桃的话:“东阁第三个柜子,中间的格子,大卜把要紧的文稿都放那儿。”
他摸着墙,一步一步往里面挪。木柜都是一样的尺寸,上面贴着用朱砂写的标签,他凑过去看,第一个柜贴的是“帝乙元年祭文”,第二个是“玄鸟台祈雨稿”,到了第三个柜,标签上写着“待祭大典文稿”——就是这个!
姬满蹲下来,打开柜门。里面的竹简码得整整齐齐,分了好几层,中间那层用一块青绿色的锦缎裹着,摸起来滑溜溜的,一看就是贵重东西。他小心地把锦缎包拿出来,抱在怀里——竹简不算重,但贴在胸口,却觉得沉甸甸的,像揣了块烧红的炭。
刚要关柜门,就听见殿后传来大卜的声音:“来人,给我倒杯热茶!”
姬满的动作瞬间僵住,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赶紧把锦缎包塞进怀里,贴着肚皮放好,然后轻轻关上门,屏住呼吸往门后躲——阁门后面有个窄窄的空间,刚好能容下一个人,外面看根本发现不了。
“吱呀——”阁门被推开一条缝,一个小太监端着茶杯走了进来,嘴里还嘟囔着:“大半夜的还要喝茶,抄个祭文也不安生……”他径首走到第三个柜前,看了眼柜门,又伸手摸了摸,好像在确认有没有锁好,然后才转身出去,顺手把阁门关上了。
姬满靠在墙上,后背的汗己经把布衫浸湿了,冰凉地贴在身上。他等了足足一刻钟,确定外面没动静了,才慢慢推开阁门,像猫一样溜了出去,又轻轻锁好门,把钥匙揣回怀里——这钥匙明天一早还要还给阿桃,可不能丢。
出了大卜殿,宫道上己经没了侍卫的影子,只有气死风灯还在慢悠悠地晃。姬满不敢走大路,专挑墙根、树影这些暗处走,脚步放得极轻,连呼吸都刻意放浅。路过祭灵宫方向时,他远远就看见宫墙外站着两个侍卫,手里的青铜剑在灯光下闪着冷光——那是帝乙派来盯着白灵的人,比监视他的侍卫还严。
他绕到祭灵宫西侧的老槐树下,这棵树有上百年了,枝桠长得特别粗,刚好能挡住侍卫的视线。姬满靠在树干上,先往侍卫的方向看了看——两个侍卫正背对着他聊天,声音不大,隐约能听见“明天换班”“想喝壶酒”之类的话。
他深吸一口气,伸出手,轻轻敲了敲宫墙——三下轻,两下重,这是他和白灵之前约定的信号:轻的是他,重的是她,这样就算隔着墙,也能确定对方是谁。
敲完没一会儿,就听见墙里面传来细微的响动,像是有人挪开了什么东西。接着,一道细细的光从窗缝里透出来,然后是白灵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点颤:“姬满?是你吗?文稿拿到了吗?”
“拿到了。”姬满也压低声音,把怀里的锦缎包掏出来,小心翼翼地往窗缝里递——窗缝很窄,只能勉强塞过这个包,他的指尖碰到了窗棂,冰凉的木头触感让他想起第一次接白灵帕子的时候。
“慢点,别弄掉了。”白灵的手从窗缝里伸出来,指尖白白的,因为用力而泛着点红。姬满把锦缎包递过去,两人的指尖不小心碰了一下——她的手很凉,像刚摸过冰,他的手却因为紧张而发烫,一碰之下,两人都顿了顿,然后又飞快地分开。
白灵把锦缎包抱在怀里,贴在胸口,声音里带着点哭腔,却又透着松快:“我还以为……还以为你会被发现。刚才听见侍卫聊天,说大卜殿好像有动静,我心都快跳出来了。”
“没事,我避开了。”姬满靠在墙上,听着她的声音,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他能想象到她现在的样子——肯定是坐在窗边,怀里抱着文稿,眼睛亮晶晶的,像揣了颗星星。
“你打开看看,是不是祭天文稿。”姬满又说,“阿桃说大卜把要紧的都用锦缎裹着,应该就是这个。”
里面传来锦缎摩擦的声音,接着是竹简展开的“哗啦”声。过了一会儿,白灵的声音传来,带着点确定:“是,上面写着‘三月后玄鸟台祭天大典’,还有‘择圣女子白为牲’的字……”说到“牲”字时,她的声音顿了顿,有点发哑。
姬满的心揪了一下,他想安慰她,却不知道说什么好——说“别怕”太轻,说“我会救你”又怕做不到。最后只说了句:“你借着月光找找‘祭圣女,保商祚’那几个字,幽冥说改了这个就能活。”
“嗯,我知道。”白灵的声音很快又坚定起来,“我这就找,窗缝里能漏进来月光,刚好能看见字。你别在外面待太久,侍卫说不定会过来巡查,你快回去吧。”
“我再等会儿,等你找到那几个字再走。”姬满说,他不放心,怕她一个人在里面慌神,也怕侍卫突然过来。
里面没再说话,只有竹简翻动的“沙沙”声,偶尔还有白灵轻轻的呼吸声。姬满靠在槐树上,抬头看了看天——月亮从云里钻了出来,银辉洒在宫墙上,把墙缝里的青苔都照得清清楚楚。他想起第一次跟白灵递帕子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月亮,当时他还不知道,这个从窗缝里递出帕子的姑娘,会让他心甘情愿地冒险,甚至赌上自己的性命。
“找到了!”里面突然传来白灵的声音,带着点惊喜,“我找到了‘祭圣女,保商祚’,就在竹简的中间部分,墨字写得特别深,应该是大卜特意标出来的。”
“找到了就好。”姬满松了口气,嘴角忍不住往上扬,“你先别改,等明天我把文稿放回去之前,你改好就行——今晚太黑,别伤了眼睛,也别弄出动静。”
“我知道,我先把这部分折起来做个记号,明天白天再改。”白灵说,“你快走吧,我听见远处好像有侍卫的脚步声了。”
姬满侧耳听了听,果然,远处传来隐约的甲片声,应该是另一队巡逻的侍卫过来了。他赶紧说:“那我走了,明天一早我再来拿改好的文稿,你自己小心,别让宫女或者乳母发现。”
“嗯,你也小心。”白灵的声音里带着点不舍,“记得握玉,要是遇到危险,就喊我的名字。”
“好。”姬满应着,又往窗缝里看了一眼——虽然什么都看不见,但他好像能看见白灵坐在窗边的样子,怀里抱着文稿,眼睛盯着折起来的地方,像守着个宝贝。
他最后看了眼祭灵宫的窗户,然后转身,飞快地往质子府的方向走。路上遇到巡逻的侍卫,他就躲进树影里,等他们走了再继续——怀里的钥匙硌着腰,胸口还留着锦缎包的温度,这些都提醒着他,他不是在做无用功,白灵还在等着他,阿桃还在等着他兑现承诺。
回到质子府时,天己经快亮了。姬满推开门,贴身侍从阿忠赶紧迎上来,压低声音问:“殿下,您去哪了?吴侍卫刚才过来查过,我帮您瞒过去了,说您夜里睡不着,在院子里散步。”
“没什么,你去歇着吧,别跟人说我出去过。”姬满拍了拍阿忠的肩膀,阿忠是周族派来照顾他的,对他忠心耿耿,宫里的事从不多问。
进了房间,姬满把怀里的钥匙拿出来,放在枕头底下——明天一早卯时要去老井边还给阿桃,可不能忘了。然后他躺在床上,却没半点睡意,脑子里全是白灵刚才的声音,还有她找到“祭圣女”字句时的惊喜。
他摸了摸贴身处的玄鸟玉玦,冰凉的玉温让他想起白灵说的“以玉为盟”。是啊,他和她早就盟了,不是靠玉,是靠那句“待人如人”,是靠想让她做“人”的决心。
窗外的天慢慢亮了,先是东方泛起鱼肚白,然后是淡淡的橙红,最后太阳爬了上来,把光透过窗棂洒进房间,落在地上,像铺了层金粉。姬满坐起来,走到窗边,看着远处的宫墙——祭灵宫就在那个方向,白灵现在应该在改文稿吧?
他想起阿桃说的,早上大卜要熏艾草,会去东阁,他得赶在那之前把改好的文稿放回去。他赶紧换了件干净的布衫,把枕头底下的钥匙揣好,然后跟阿忠说要去入宫读书,就出了门。
路过老井边时,阿桃己经在那里等着了,手里拎着个竹篮,里面装着刚采的艾草。看见姬满,她赶紧走过来,压低声音问:“殿下,文稿拿到了吗?没被发现吧?”
“拿到了,白灵己经找到要改的地方了,今天白天改好,我傍晚再去拿,然后放回东阁。”姬满把钥匙递给她,“这钥匙你赶紧放回去,别被青禾发现。”
阿桃接过钥匙,塞进袖口缝里,松了口气:“那就好,我还担心了一晚上。大卜早上果然去了东阁,还好没发现钥匙不见了,只是说要熏艾草,让我把东阁的窗户都打开。”
“那就好。”姬满点点头,又从怀里掏出两块贝币,塞给阿桃,“这个你拿着,托人给北境的家人送过去,让他们知道你平安。”
阿桃推辞了一下,最后还是接了,眼眶有点红:“谢谢殿下,您放心,我一定会帮您把事情办好。”
姬满看着她拎着竹篮往大卜殿走的背影,心里突然很踏实。他知道,不管接下来有多难,他都不是一个人——有白灵等着他,有阿桃帮着他,还有周族在西岐等着他回去。
他转身往祭灵宫的方向走,脚步比平时更坚定。他知道,今天傍晚,他要去接改好的文稿,要把它放回东阁,要让白灵不用再当祭品,要让她真正做一次“人”。
宫道上的侍卫还在巡逻,大卜殿的香火味飘了过来,祭灵宫的窗户紧闭着——一切好像都跟平时一样,可姬满知道,不一样了。从他昨晚偷出文稿的那一刻起,从白灵找到“祭圣女”字句的那一刻起,有些东西己经开始变了,就像商历六月的风,总会吹走夏天的热,带来秋天的凉。
他走到祭灵宫墙外的老槐树下,像平时一样站着,耳朵却仔细听着里面的动静。过了一会儿,里面传来白灵轻轻哼农诗的声音,还是他教她的那句“七月流火,九月授衣”,调子很轻,却透着股坚定。
姬满笑了,他抽出腰间的剑,轻轻往地上敲了一下——一下轻,两下重,这是他的回应。
里面的歌声顿了顿,然后又继续响起来,调子比刚才更亮了些。
阳光透过槐树叶的缝隙,落在姬满的脸上,暖融融的。他知道,今晚,他要再走一次大卜殿的东阁,要把改好的文稿放回去,要让帝乙的祭天梦,碎在那句“祭玄鸟,放圣女”上。
而白灵,那个从窗缝里递出帕子的姑娘,终将不用再当祭品,终将能走出祭灵宫,看看宫外的春天,看看周地的槐树,看看什么是真正的“人”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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