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云块沉沉压在商都上空，连风都裹着腊月的冰碴子，刮过质子院的夯土院墙时，发出呜呜的响，像谁藏在暗处哭。
姬满坐在囚室的土炕边，后背抵着冰凉的土墙——这墙缝里还凝着白霜，稍一贴紧，寒意就顺着衣料往骨头缝里钻。他垂着眼，指尖着炕沿下一块松动的土砖，砖缝里藏着半片干枯的芦苇叶，是上个月他和白灵在祭灵宫外的荒地里摘的，当时白灵说这叶子像极了西岐的茅草，她还想看看西岐的春天。
“哐当！”
铁锁链撞在门框上的脆响猛地打断思绪，姬满抬眼时，两名身着玄甲的侍卫己经堵在门口，手里的长戟尖儿泛着冷光，扫过囚室里的每一寸地方，连墙角那堆用来取暖的干稻草都没放过。
“质子姬满，出来放风——动作快点，别耍花样！”左边那侍卫嗓门粗，说话时唾沫星子都溅到了门槛上，眼神里满是不屑。自打前日帝乙改判“囚姬满，待祭天后处置”，看守质子院的人就换了一批，这批人是帝乙亲调的王宫侍卫，对质子们从来没给过好脸色，尤其是对姬满，更是盯着紧。
姬满慢慢站起身，脚踝上的铁镣拖在地上，划出“哗啦、哗啦”的声响，每走一步都沉甸甸的。他没说话，只是理了理身上洗得发白的麻布囚衣——这衣服还是之前在质子院穿的，自打被抓后就没换过，领口处还沾着那日被侍卫推搡时蹭的泥。
“磨磨蹭蹭的！”右边的侍卫不耐烦了，伸手就要推姬满，却被姬满侧身躲开。
“我自己走。”姬满的声音很沉，带着刚被囚两天的沙哑，却没半点示弱的意思。他抬眼看向那侍卫，眼神里的冷意让侍卫的手顿了顿——这毕竟是周族的质子，就算被囚着，身上那股贵族子弟的锐气也没完全磨掉。
院子里的风更烈了，刮得人睁不开眼。其他质子都被圈在另一角的空地上，隔着十来步远，姬满能看到几个熟悉的周族子弟正往这边望，眼神里满是担忧，却没人敢过来——每个质子身边都跟着一个侍卫，像盯贼似的。
姬满走到院子中央的老槐树下，这棵树的枝桠早就光秃秃的，只剩下粗糙的树干。他记得去年秋天，他还和几个周族子弟在这树下下棋，那时阿桃偷偷送来过白灵做的麦饼，麦饼里还夹着芝麻，香得很。
“姬满！”
突然有人低喊了一声，姬满转头，看到不远处的质子武吉正冲他使眼色，手里悄悄往身后藏着什么。武吉是西岐附近的小国质子，和姬满素来交好，前日姬满被抓时，武吉还想上前拦，结果被侍卫打了一顿。
姬满刚想往那边挪两步，身边的侍卫立刻横过长戟，挡住他的路：“不准靠近！再动就按谋逆论处！”
武吉的脸瞬间白了，只能把手里的东西又往怀里塞了塞——姬满看清楚了，那是一小包干果，是武吉家里上月送来的，之前他还分过自己几颗。
“没事。”姬满对着武吉轻轻摇头，声音压得很低，“别惹事，我没事。”
武吉咬了咬嘴唇，最终还是被身边的侍卫拽回了质子群里。姬满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沉了沉——现在质子院的监视比他想的还要严，别说传消息出去，就连和其他质子说句话都难。他想起前日在大殿上，自己说要替白灵顶罪，可最后还是没能护住她，白灵被关在冷宫里，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那冷宫阴暗潮湿，她身子本就弱，能不能扛住？
“想什么呢？！”身后的侍卫突然推了他一把，“靠墙站好！不准乱看！”
姬满踉跄了一下，后背重重撞在槐树上，树干的糙皮蹭得他后颈发疼。他没回头，只是握紧了藏在袖口里的手——袖口里有一块小小的玄鸟玉玦碎片，是之前白灵递给他暂存时，不小心磕掉的一角，他一首藏在身上，就像藏着一点念想。
他得想办法联系上在商都的周族卧底，之前卧底说过，要是有急事，就把玄鸟纹的布片挂在老槐树的第三个枝桠上。可现在侍卫寸步不离，别说挂布片，就连靠近树枝都难。
正琢磨着，院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还夹杂着女人的哭喊，姬满心里一紧——这声音有点耳熟，像是……阿桃？
他猛地抬头，看向质子院的大门，可大门被侍卫堵着，什么也看不见。那哭喊越来越近，还伴着侍卫的呵斥：“哭什么哭！偷了王宫的钥匙，还敢哭？！”
阿桃？偷钥匙？
姬满的心脏“咯噔”一下，浑身的血像是瞬间凝固了——那日阿桃偷偷把大卜殿东阁的钥匙放回去，这事只有他和白灵知道，怎么会被发现？
“让开！”他突然往前冲了一步，想去看看情况，却被身边的侍卫死死按住肩膀，“你干什么？！老实点！”
“外面怎么了？！”姬满的声音拔高了些，眼神里满是急切，“是不是阿桃？你们把她怎么了？！”
“少管闲事！”侍卫的手按得更紧了，指节都泛了白，“那宫女偷了大卜殿的钥匙，现在要押去审问，跟你没关系！”
偷钥匙？审问？
姬满的脑子嗡嗡响——阿桃肯定是因为那日帮他们偷钥匙的事被发现了！他想起那日阿桃把钥匙交给他时，眼里的慌张，她还说“质子大人，要是被发现了，您就说不知道，是我自己要偷的”，那时他还安慰她说不会有事，可现在……
“放开我！”姬满挣扎着，想推开侍卫，“这事跟她没关系！是我让她偷的钥匙！要审问就审我！”
“你以为你是谁？！”侍卫冷笑一声，“帝乙陛下有令，你只许待在质子院里，不准管任何事！再闹，就把你锁进黑牢里！”
黑牢？姬满咬了咬牙，黑牢比冷宫还要可怕，里面常年不见光，还有老鼠和虫子，可他不能不管阿桃——阿桃是为了帮他和白灵才偷的钥匙，要是因为这事被定罪，说不定会被处死！
“我要见帝乙！”姬满喊道，“我要跟他说，钥匙是我让阿桃偷的，所有事都是我的错，跟她没关系！”
“陛下忙着准备祭天仪式，哪有空见你？”侍卫不耐烦地拽着他的胳膊，往囚室的方向拖，“别瞎嚷嚷了！再嚷嚷，有你好果子吃！”
姬满被拽着往回走，耳边还能听到阿桃的哭喊，那声音越来越远，最后变成了微弱的呜咽，像被风吹散了似的。他看着院子里的老槐树，看着那些被圈在角落里的质子，心里又急又恨——急的是阿桃要被审问，恨的是自己现在被囚禁着，什么也做不了。
他被拽回囚室，“哐当”一声，门被锁上了。侍卫在门外冷哼：“老实待着！再敢闹事，就给你断水断粮！”
脚步声渐渐远去，囚室里又恢复了安静，只剩下风从窗缝里钻进来的“呼呼”声。姬满走到门边，透过门缝往外看，只能看到院子里的一片衣角，其他什么也没有。
他靠在门上，慢慢滑坐在地上，双手抱着头——阿桃肯定会被严刑逼供，她一个小宫女，哪扛得住？要是她招了，说钥匙是为了帮他偷祭天文稿，那帝乙会不会更生气？会不会对冷宫里的白灵不利？
不行，他得想办法救阿桃，还得想办法告诉白灵，让她别担心……可现在他被锁在囚室里，连门都出不去，怎么救？怎么传消息？
他抬起头，看向窗台上的那片干枯的芦苇叶，突然想起什么——之前武吉说过，质子院的厨房后面有个小水沟，能通到外面的小巷，要是能把消息写在布片上，顺着水沟漂出去，说不定能被卧底看到。
可他现在没有布片，也没有笔墨，唯一能写字的，只有……他摸了摸袖口里的玉玦碎片，又看了看墙上的土灰——或许，可以用玉玦碎片在土墙上刻字，等武吉放风时看到，再让武吉想办法传出去？
他立刻站起身，走到墙前，拿起玉玦碎片，在墙上轻轻刻着——先刻“阿桃被抓，勿慌”，再刻“我在质子院，安好”，他想让白灵知道，他没事，也想让卧底知道，阿桃有危险，得想办法救她。
玉玦碎片很锋利，刻在土墙上时，发出“沙沙”的轻响，每刻一笔，姬满都要回头看看门口，生怕被侍卫发现。刻到“救”字时，他的手顿了顿——卧底的人手不够，之前计划劫法场都难，现在要救阿桃，恐怕更难……可就算再难，也得试试。
就在他刚刻完最后一笔时，院门外又传来一阵脚步声，这次的脚步声更重，还伴着铁链拖地的声音。姬满赶紧把玉玦碎片藏回袖口，走到门边，透过门缝往外看——
只见几个侍卫押着一个宫女走了过来，那宫女的头发散乱着，衣服上还沾着血，走路一瘸一拐的，正是阿桃！
阿桃的脸惨白得像纸，嘴唇干裂，嘴角还有血迹，显然是被打过了。她低着头，眼神空洞，连走路都需要侍卫扶着，可就算这样，她的手里还紧紧攥着一块小小的帕子——姬满认得，那是白灵之前送给她的，帕子上绣着一朵小小的梅花。
“把她押去大牢！”为首的侍卫喊道，“陛下有令，先关着，等审完了再处置！”
“是！”
阿桃被侍卫拽着，慢慢走过质子院的院子，离姬满的囚室越来越近。姬满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想喊阿桃，想问问她怎么样了，可他不敢——要是被侍卫发现，说不定连阿桃最后一点安全都保不住。
就在阿桃走到囚室门口时，她突然抬起头，看向姬满的囚室，眼神里闪过一丝光亮。她看到了门缝里的姬满，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却被身边的侍卫狠狠推了一把：“看什么看！快走！”
阿桃踉跄了一下，又低下头，被侍卫拽着往院门外走。姬满看着她的背影，看着她衣服上的血迹，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阿桃才十五岁，本该在宫里好好当差，过两年就能出宫嫁人，可现在却因为帮他们，被打成这样，还要被关入大牢。
“阿桃……”姬满对着门缝，轻轻喊了一声，声音轻得像叹息，“对不起……”
阿桃像是听到了，脚步顿了一下，却没回头，只是攥紧了手里的帕子，慢慢消失在院门外。
囚室里又恢复了安静，只剩下姬满的呼吸声，还有风从窗缝里钻进来的声音。他走到墙前，看着墙上刻的字，手指轻轻抚过“阿桃”两个字，指尖沾了些土灰。
他不知道阿桃会被怎么处置，也不知道白灵要是知道阿桃被抓，会有多难过。白灵在冷宫里，连消息都传不进去，她肯定还在担心他，担心阿桃……
“我一定会救你们的。”姬满对着墙，轻声说，像是在对自己发誓，“一定会。”
他走到土炕边，重新坐下，开始琢磨怎么联系卧底——武吉刚才想给他递干果，说不定能让武吉帮忙。等下次放风时，他得想办法把消息传给武吉，让武吉把玉玦碎片带出去，挂在老槐树的枝桠上，这样卧底就能看到了。
就在这时，院门外又传来一阵脚步声，这次是之前看守他的那两个侍卫。姬满赶紧站起身，装作在土炕边坐着的样子。
“姬满，陛下有令，从今日起，每日只给一顿饭，一滴水！”左边的侍卫站在门口，冷冰冰地说，“要是再敢闹事，就把你关黑牢！”
一顿饭，一滴水？
姬满皱了皱眉——帝乙这是想折磨他，让他在祭天前没力气闹事？可他不能倒下，他要是倒下了，白灵和阿桃就更没希望了。
“知道了。”他淡淡地说，没有反驳，也没有生气——现在生气没用，只会让侍卫更针对他。
侍卫看他没反应，又冷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囚室里又剩下姬满一个人，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铅灰色的天，心里默默想着——白灵，阿桃，你们再等等，我一定会想办法救你们的。就算拼了这条命，我也不会让你们有事。
他摸了摸袖口里的玉玦碎片，碎片的冰凉透过衣料传到指尖，却让他心里多了一点底气。他记得白灵说过，玄鸟是西岐的神鸟，能带来好运，说不定，这玉玦能保佑他们渡过难关。
风还在刮，刮过院子里的老槐树，刮过囚室的窗缝，却刮不散姬满心里的执念——他要救白灵，救阿桃，还要让商王知道，他们不是任人摆布的祭品，他们是人，有活下去的权利。
与此同时，王宫西侧的冷宫里，白灵正坐在冰冷的地上，怀里抱着玄鸟玉玦——这是姬满之前递回给她的，她一首带在身上。冷宫里没有窗，只有一盏油灯，昏黄的光线下，她能看到玉玦上的玄鸟纹，像一只展翅的鸟，想要飞出这冰冷的牢笼。
突然，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是之前照顾过她的宫女小莲，小莲偷偷给她送来了一个馒头，还有一碗热水。
“圣女，您快吃点吧。”小莲把馒头和水递到白灵手里，声音压得很低，“刚才我在外面听侍卫说，阿桃姑娘……阿桃姑娘被抓了，还被杖责了五十，现在关在大牢里……”
“阿桃？”白灵手里的馒头“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她猛地抬头，看着小莲，眼神里满是不敢相信，“你说什么？阿桃被抓了？为什么？！”
“好像是……好像是因为大卜殿东阁的钥匙，侍卫说阿桃姑娘偷了钥匙，还帮着改祭天文稿……”小莲的声音越来越低，眼里满是同情，“我还听侍卫说，阿桃姑娘被杖责后，一首说不是圣女您的错，是她自己要偷的钥匙……”
白灵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她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阿桃是为了帮她，才偷的钥匙，才被抓的！要是她当初没有让姬满去偷祭天文稿，要是她没有改那些字，阿桃就不会被抓，不会被杖责，更不会被关入大牢！
“是我害了她……是我害了阿桃……”她喃喃地说，声音哽咽，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滴在怀里的玉玦上，“阿桃那么小，她还想出宫嫁人，我却把她害成这样……”
“圣女，您别难过了。”小莲赶紧递过帕子，“说不定阿桃姑娘不会有事的，等过几天，陛下消气了，就会放了她的……”
白灵摇了摇头，她知道帝乙的脾气，帝乙最恨别人坏他的事，阿桃帮着改祭天文稿，帝乙怎么可能轻易放过她？
“小莲，你能不能帮我去看看阿桃？”白灵抓住小莲的手，眼神里满是恳求，“帮我给她带句话，说我对不起她，让她再等等，我一定会想办法救她的……”
小莲咬了咬嘴唇，犹豫了一下——冷宫外侍卫看守森严，她要是敢去大牢，说不定会被抓起来，可看着白灵哭红的眼睛，她又不忍心拒绝。
“我……我试试吧。”小莲点了点头，“圣女，您先吃点东西，保重身体，只有您好好的，才能想办法救阿桃姑娘啊。”
白灵点了点头，捡起地上的馒头，慢慢咬了一口，可嘴里却没什么味道，只有满心的愧疚和心疼。她抱着玄鸟玉玦，靠在冰冷的墙上，眼泪一首流——阿桃，对不起，是我害了你，你一定要好好的，等我，我一定会救你的。
冷宫里的油灯忽明忽暗，映着白灵单薄的身影，也映着她怀里的玉玦，玉玦上的玄鸟纹在昏黄的光线下，像是活了过来，展翅欲飞，却又被这冰冷的宫墙困住，动弹不得。
而此时的大牢里，阿桃正躺在冰冷的稻草上，后背的杖伤火辣辣地疼，每动一下都像要裂开似的。牢里很暗，只有一个小窗，透进一点微弱的光，光线下能看到地上的老鼠在跑，还有虫子在爬。
她攥着手里的梅花帕子，帕子上的梅花己经被血染红了一点，那是她被杖责时，不小心蹭到的。她想起白灵之前给她帕子时说的话，白灵说“阿桃，等祭天过后，我就求陛下放你出宫，让你回家嫁人”，那时她还笑着说“圣女，我想嫁个能带我去西岐的人，听说西岐的春天很美”。
可现在，她被关在大牢里，不知道能不能等到出宫的那天，更不知道白灵现在怎么样了。她听侍卫说，白灵被关在冷宫里，冷宫里阴暗潮湿，圣女那么怕冷，肯定会受不了的。
“圣女，您一定要好好的……”阿桃对着小窗，轻声说，声音很轻，却带着坚定，“就算我死了，我也不会说您的坏话，不会说您改了祭天文稿……”
她慢慢闭上眼睛，后背的疼越来越厉害，可她心里却只有一个念头——保护圣女，不能让圣女有事。她只是个小宫女，没什么本事，只能用这种方式，报答圣女之前对她的好。
大牢外的风还在刮，刮过牢门的铁栏杆，发出“吱呀”的响，像是在为这深宫的悲剧叹息。而质子院的囚室里，姬满还在琢磨着联系卧底的办法；冷宫里，白灵还在为阿桃的安危担忧；大牢里，阿桃还在坚守着对圣女的忠诚——他们都不知道，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商都的上空酝酿，祭天的日子越来越近，他们的时间，己经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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