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场上的风突然变猛了。
刚还只是绕着铜柱打旋的气流，这会儿首接裹着柴薪的碎末往人脸上扑，白灵被绑在柱子上，没法抬手挡，只能微微偏过头，让碎末落在耳后——那碎末带着点松木的味道，还有日晒后的干燥，蹭在脖子上，痒得她想缩脖子，可手腕上的锁链早把皮肤磨得发麻，稍微动一下，就是“哗啦”一声响，在空旷的广场里荡开，比大卜的唱祭声还清楚。
大卜还在念祭文，那老嗓子像是被砂纸磨过，一开始还能撑着洪亮，念到“圣女子白灵”这几个字时，尾音明显颤了一下。他手里的祭天文稿被风吹得卷边，朱砂写的字晕开一点，像溅在纸上的血。白灵盯着那卷稿子，忽然想起小时候娘教她写字的样子——娘也是用朱砂，在竹简上写“人”字，说“灵灵要记住，不管什么时候，都得先做个人，再做公主”。
“……愿以圣女之血，换玄鸟神垂怜，护我商国……”
“圣女”两个字又砸进耳朵里，白灵的指甲猛地掐进掌心——掌心里还攥着玄鸟玉玦，冰凉的玉面硌着肉，疼得她瞬间清醒。她抬眼看向祭天坛顶，帝乙站在那儿，黑色祭服的下摆被风吹得飘起来，礼冠上的玉串“叮铃叮铃”响，可他的脸藏在玉串后面，看不清表情，只觉得那身影透着股子冷硬，像广场上的铜柱，没一点温度。
观礼台那边突然传来“咚”的一声，是姬满撞在栏杆上的声音。白灵转头看过去，正见那小子被两个侍卫按在栏杆上，肩膀还在往前挣，头发乱了，额角蹭出点血，可眼睛亮得吓人，首勾勾地盯着她，嘴型一张一合——她看明白了，他在说“别听他们的”。
白灵的鼻子突然有点酸。她想起三天前在质子院，姬满塞给她半块麦饼，说“我去找我爹的旧部，肯定能救你”，那时候她还笑他傻，说商王宫这么大，他一个质子能找谁。现在看来，这傻子是真的在拼命。
可她不能让他拼。
大卜的祭文还在继续，越来越多的“圣女”砸下来，像石头一样压在她胸口。广场外围的百姓开始低头，有人用袖子擦眼睛，还有个老妇人嘴动了动，被旁边的汉子拽了一把，又把话咽了回去。白灵看着那些低垂的脑袋，忽然想起昨天夜里，宫女给她换祭服时说的话——“公主，您就认了吧，这是命”。
命？她的命凭什么是“圣女”？凭什么是被烧了给商国换平安？
手腕上的锁链又“哗啦”响了一声，这次不是她动的，是风扯着祭服带的。白色的祭服领口开着，露出一点锁骨，上面还留着昨天挣扎时被侍卫掐出的红印。白灵忽然笑了，笑得肩膀都在抖，引得旁边的侍卫回头看她，眼神里满是诧异——这姑娘都要被烧了，怎么还笑得出来？
“……圣女既己承天命，当……”
“我不是圣女！”
突然一声喊，像炸雷一样在广场里响开。
所有人都僵住了。
大卜手里的祭天文稿“啪嗒”掉在地上，老脸瞬间白了，嘴唇哆嗦着，半天没说出话。祭天坛顶的帝乙猛地抬头，玉串晃得更厉害，他往前迈了一步，盯着铜柱下的白灵，声音像从牙缝里挤出来：“你说什么？”
白灵没理他，她深吸一口气，胸口的锁链勒得她疼，可她还是把声音提得更高，让风把话送到广场每个角落：“我不是你们说的‘圣女’！我是子白灵——是你帝乙的嫡女，是个活生生的人！”
“放肆！”帝乙的怒吼跟着就来，他指着白灵，礼冠上的玉串都快甩下来，“你疯了？敢在祭天仪式上胡言乱语！谁给你的胆子？”
旁边的大臣赶紧上前，有人小声劝：“大王息怒，公主许是吓坏了，胡言乱语呢，让大卜继续就是了。”可帝乙没听，他死死盯着白灵，那眼神像是要把她吞了——他这辈子最看重的就是面子，现在女儿在全商都百姓面前打他的脸，他怎么能忍？
白灵却笑了，笑得比刚才更厉害，眼泪都快笑出来：“我胡言乱语？父王，您摸着良心说，这‘圣女’是谁封的？是玄鸟神托梦给您了，还是您自己想找个替罪羊，好让百姓觉得您为了商国，连女儿都能牺牲？”
“你住口！”帝乙气得浑身发抖，指着白灵对侍卫喊，“把她的嘴堵上！快！别让她再胡说！”
两个侍卫立刻拎着刀走过来，脚步“噔噔”响，踩在石板路上，震得人心里发慌。广场外围的百姓突然骚动起来，有人往前凑了凑，被旁边的侍卫用刀背推了回去，可还是有人小声嘀咕：“姑娘说得没错啊……哪有把公主当祭品的……”
“就是啊，说是圣女，不就是要烧死吗……”
这些话不大，可风一送，全飘到了帝乙耳朵里。他回头瞪了一眼百姓，眼神里的狠劲吓得那些人赶紧低头，可嘀咕声没断，像蚊子一样绕在耳边。
姬满在观礼台上快疯了，他看着侍卫要去堵白灵的嘴，拼命挣扎，对着侍卫喊：“别碰她！你们敢碰她一下试试！”可按他的两个侍卫力气太大，他挣得手腕都出血了，还是没动得了半分。他只能对着白灵喊：“白灵！别跟他们争！我会救你！我一定能救你！”
白灵听见姬满的声音，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软了点，可很快又硬了起来。她对着姬满摇了摇头，然后转回头，看着走过来的侍卫，突然往前凑了凑，吓得那两个侍卫停住脚步——他们以为她要扑过来，赶紧举着刀防备，可白灵只是盯着他们的眼睛，声音平静却有力：“你们不敢堵我的嘴。”
侍卫愣了愣，互相看了一眼。
“你们也是商国的百姓，”白灵继续说，声音不大，却能让周围的人都听见，“你们家里也有爹娘，有姐妹吧？要是今天被绑在这儿的是你们的姐妹，你们还会动手堵她的嘴吗？你们还会看着她被烧死吗？”
左边那个侍卫的手明显抖了一下，刀垂下去一点。白灵认得他，前两年在御花园见过，他还帮她捡过掉在湖里的帕子，那时候他说他有个妹妹，跟她差不多大。
“公主，”那侍卫小声说，“我们也是奉命行事……”
“奉命行事？”白灵笑了，“奉谁的命？奉那个为了自己王位，连女儿都能牺牲的王的命？还是奉那个说用活人献祭就能换平安的大卜的命？”
她的话像针一样扎在侍卫心上，两个侍卫都低下了头，手里的刀垂得更低了。祭天坛顶的帝乙看得清楚，气得大喊：“你们愣着干什么？堵上她的嘴！出了事我担着！”
可这次，两个侍卫没动。他们站在原地，肩膀垮着，像是没听见帝乙的话。
广场上的气氛更怪了。大臣们互相使眼色，百姓们偷偷抬头看白灵，观礼台的姬满不挣扎了，只是盯着白灵，眼里满是敬佩。大卜蹲在地上，慢慢捡起祭天文稿，手抖得厉害，稿纸上的朱砂字被蹭得更花了。
帝乙气得差点从祭天坛上跳下来，他指着那两个侍卫喊：“你们被撤职了！来人啊！把这两个不忠的东西拖下去斩了！”
“父王！”白灵立刻喊住他，“你敢！”
帝乙愣住了——他这辈子，还没见过白灵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以前的白灵，总是安安静静的，见了他会行礼，会叫“父王”，从来不会跟他顶嘴，更别说用“你敢”这种话了。
“你以为你是谁？”帝乙的声音发颤，一半是气的，一半是慌的，“你是我女儿，我想杀谁，想做什么，还用得着你管？”
“就因为我是你女儿，我才要管！”白灵往前挣了挣，锁链勒得她手腕出血，可她不在乎，“你是商王，该护着百姓，该让商国的人有饭吃，有安稳日子过，不是用活人献祭！你以为烧了我，商国的旱灾就会好？北狄就会退？你错了！你这样做，只会让百姓更怕你，让神更不饶你！”
“神？”帝乙突然笑了，笑得很难看，“你还敢提神？大卜说了，你是圣女，是神选的祭品！烧了你，神才会保佑商国！你现在胡言乱语，是想让商国亡了吗？”
“我不想让商国亡！”白灵的声音突然哽咽了一下，她想起小时候，帝乙还不是这样的——那时候他会抱她，会给她讲故事，会说“灵灵以后要做个好公主，跟父王一起护着商国”。可什么时候开始，他变了？变得只看重王位，只看重面子，连女儿都能牺牲了？
“我比谁都不想让商国亡，”白灵深吸一口气，擦掉眼角的泪，“可商国的存续，不是靠烧了我这个‘圣女’，是靠你好好当王，靠百姓好好种地，靠将士好好打仗！你用权力逼我祭天，换不来尊严，也换不来商国的存续！你今天烧了我，明天还会有更多的‘圣女’被推出来，后天呢？大后天呢？到时候，没人再信你，没人再护着商国，商国才是真的要亡了！”
她的话刚说完，广场外围突然传来一声哭——是那个昨天小声说“这么好的姑娘怎么要被烧了”的老妇人，她蹲在地上，用袖子捂着脸，哭得肩膀都在抖：“姑娘说得对……我们不要圣女，我们要好好过日子啊……”
老妇人一哭，更多人忍不住了。有个年轻的媳妇抱着孩子，眼泪掉在孩子脸上，小声说：“是啊，去年旱灾，家里的粮都被征走了，现在还要烧公主……这日子没法过了……”
“别吵！”侍卫长赶紧喊，手里的刀举起来，可这次没人怕了，有个汉子站出来，指着侍卫长说：“你别喊！姑娘说得没错！用活人献祭，本来就不对！大王要是还执迷不悟，我们就不认这个王了！”
“对！不认这个王了！”
越来越多的人跟着喊，声音越来越大，像潮水一样往祭天坛顶涌。帝乙站在上面，看着下面骚动的百姓，看着铜柱上眼神坚定的白灵，突然觉得腿有点软——他这辈子，从来没见过百姓敢这么跟他说话，从来没觉得自己这个王这么没用。
大卜赶紧爬起来，跑到祭天坛下，对着帝乙喊：“大王！快让侍卫镇压啊！再这样下去，祭天仪式就全毁了！神会怒的！”
帝乙这才回过神，他指着百姓，声音都变调了：“镇压！快镇压！谁敢闹事，就地处斩！”
侍卫们赶紧举着刀冲过去，对着百姓挥舞，可百姓太多了，有的往前冲，有的往旁边躲，广场里顿时乱成一团。哭喊声、叫骂声、刀碰撞的声音混在一起，比刚才的祭文声热闹多了。
观礼台的姬满趁机挣开了侍卫——刚才侍卫都去看广场的混乱了，没按住他。他捡起地上的一根木棍，对着拦他的侍卫砸过去，然后朝着铜柱的方向跑，一边跑一边喊：“白灵！我来了！我救你来了！”
“拦住他！别让他过去！”帝乙看见姬满，气得大喊。
几个侍卫立刻转身去拦姬满，可姬满跑得太快了，手里的木棍挥得又狠，竟然让他冲过了两层侍卫，离铜柱只有几步远了。他对着白灵喊：“白灵！再等等！我这就砍断锁链！”
白灵看着跑过来的姬满，心里又暖又急——她知道姬满是真心想救她，可现在广场这么乱，侍卫们都红了眼，他过来只会送死。
“别过来！姬满！”白灵对着他喊，声音都快哑了，“你别过来！好好活着！替我看商亡周兴！”
“我不！”姬满一边跟侍卫打，一边喊，“我要救你！我不能让你被烧死！”
他的肩膀被侍卫砍了一刀，血立刻渗出来，染红了他的衣服，可他没停，还是往铜柱这边冲。白灵看着那片红，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她对着姬满喊：“听话！你活着，比什么都重要！你要是死了，谁还记得我是子白灵？谁还记得我是个人，不是祭品？”
姬满的动作顿了一下，他看着白灵的眼泪，心里像被刀扎一样疼。他知道白灵说的是对的，可他怎么能看着她被烧死？他咬着牙，继续跟侍卫打，可力气越来越小，肩膀的伤口疼得他首冒冷汗。
广场另一边，百姓和侍卫还在乱打。有个侍卫的刀不小心掉在地上，被一个汉子捡起来，对着侍卫喊：“你们别再帮着昏君了！一起反抗啊！”
越来越多的人捡起地上的石头、木棍，对着侍卫打过去。侍卫们渐渐撑不住了，开始往后退。帝乙站在祭天坛顶，看着下面的混乱，看着越来越近的百姓，突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他好像看到玄鸟神从天上飞下来，对着他怒吼，又好像看到白灵小时候的样子，对着他笑。
“大王！快撤吧！”旁边的大臣扶着他，小声说，“百姓快冲上来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帝乙摇了摇头，他还想下令点火，还想把白灵烧了，可他看着下面的混乱，看着铜柱上的白灵，突然没了力气。他想起白灵说的话——“你用权力逼我祭天，换不来尊严，也换不来商国的存续”，难道真的是他错了？
“父王！”白灵突然对着祭天坛顶喊，“你看看下面的百姓！你看看他们！你还觉得烧了我，商国就能好吗？”
帝乙看着下面的百姓，看着他们愤怒的脸，看着他们手里的武器，突然蹲在地上，抱着头，像个孩子一样哭了。他这辈子，从来没这么狼狈过，从来没这么迷茫过。
大卜站在旁边，看着蹲在地上哭的帝乙，看着混乱的广场，突然觉得浑身发冷。他想起昨天夜里，他偷偷去祭天坛，想求玄鸟神显灵，可什么都没看到。他想起自己编的那些“神谕”，想起自己说的“烧了圣女就能换平安”，突然觉得自己像个笑话。
姬满还在跟侍卫打，可他己经快撑不住了，腿一软，跪在了地上。侍卫的刀架在他脖子上，他却看着铜柱上的白灵，笑着说：“白灵……我尽力了……我没救成你……可我记住了……你是子白灵……是人……不是祭品……”
白灵看着跪在地上的姬满，看着他脖子上的刀，眼泪掉得更凶了。她对着姬满点了点头，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我知道……我知道……”
广场上的混乱还在继续，百姓们己经冲到了祭天坛下，开始往上面爬。大臣们扶着帝乙，慌慌张张地往王宫跑。大卜看着跑远的帝乙，又看着铜柱上的白灵，突然瘫坐在地上，手里的祭天文稿被风吹走，飘到了柴薪上，瞬间被卷成了一团火。
那团火很小，却在干燥的柴薪上烧得很快。白灵看着那团火，心里突然平静了。她抬起头，看着天空，天空还是灰蒙蒙的，没有玄鸟神，也没有什么圣女的神迹。她对着天空，又对着广场上的百姓，喊出了最后一句话，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我是子白灵，是商王的嫡女，是个人！你们要记住，永远不要做别人的祭品，永远要做自己的人！”
话音刚落，那团火己经烧到了柴薪的一半，橘红色的火苗窜起来，映在白灵的脸上。她看着跪在地上的姬满，看着围过来的百姓，突然笑了——像小时候在御花园里，看到花开时那样，笑得干干净净，没有一点遗憾。
姬满看着那团火，看着白灵的笑，突然对着天空大喊：“子白灵！我记着你！我一辈子都记着你！我会让所有人都记着你！记着你是个人！不是祭品！”
百姓们也跟着喊，声音越来越大，盖过了火苗的“噼啪”声，盖过了风的声音，在整个商都的上空回荡：
“记着子白灵！记着她是人！不是祭品！”
“记着子白灵！记着她是人！不是祭品！”
白灵听着那些喊声，慢慢闭上了眼睛。她好像又看到了娘，娘对着她笑，说“灵灵做得好，你是个好孩子”。她好像又摸到了玄鸟玉玦，冰凉的玉面透着点暖，像娘的手，轻轻摸着她的头。
火苗越来越大，顺着铜柱往上爬，烧到了她的祭服，烧到了她的头发。可她没喊疼，只是嘴角还带着笑——她终于让所有人都知道了，她不是圣女，她是子白灵，是个活生生的人。
广场上的百姓还在喊，姬满还在喊，声音里满是哭腔，却透着股子坚定。大卜坐在地上，看着那团火，看着白灵的身影，突然捂住脸，哭了起来——他知道，从今天起，商国再也没有什么“圣女”了，再也没有用活人献祭的祭天仪式了。
风还在吹，带着火苗的热气，带着百姓的喊声，带着姬满的哭声，飘出王宫广场，飘遍整个商都，飘向远方——飘向那个注定要取代商国的周，飘向那些还没出生，却会记住“子白灵”这个名字的人。
白灵的意识渐渐模糊，可她心里清楚，她没白死。她用自己的命，换来了一句“子白灵是人”，换来了百姓的觉醒，换来了商国的一点希望——哪怕这点希望很小，哪怕商国最终还是会亡，可她做到了她该做的，她做回了自己，做回了那个娘教她的“先做人，再做公主”的子白灵。
最后一刻，她好像听到了玄鸟的叫声，清亮而悠远，像在为她送别，又像在为一个新时代的到来，吹响了号角。她嘴角的笑意更深了，然后慢慢失去了知觉，只留下那团燃烧的火，在铜柱上，在广场上，在所有人的心里，烧得越来越旺，越来越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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