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深秋，庭院里的梧桐叶落了满地，无人打扫，更显凄清。沈尚书这一病，来势汹汹，高热不退，时而昏沉呓语，时而清醒长吁。沈云卿亲自煎药侍疾，衣不解带。
这日黄昏，沈尚书悠悠转醒，浑浊的目光在昏暗的灯下逡巡，最终落在床边身影单薄的女儿身上。她正低头小心吹凉汤药，侧脸在跳动的烛光里显得异常沉静，那份与她年龄不符的坚毅和隐忍，像一根细小的刺，扎进沈尚书混沌的心头。
“卿儿……”他声音嘶哑干涩，几乎难以辨认。
沈云卿动作一顿，抬眼看他，眼神平静无波：“父亲醒了，药刚温，用了再说。”她扶他靠坐起来，一勺一勺将苦涩的药汁喂给他，动作不见亲昵，却也无半分懈怠。
用完药，沈尚书靠在引枕上，喘了口气，目光复杂地凝视着女儿。“外面的情形……我都听管家断断续续说了。难为你了。”他闭了闭眼，脸上是浓重的悔恨与颓唐，“是为父……识人不明，治家无方，才招致今日之祸。”
沈云卿垂眸，收拾着药碗，并未接话。此刻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
“你母亲……去得早，我忙于朝务，对你疏于管教，又……引狼入室。”沈尚书的声音带着哽咽，“王氏……那个毒妇！我竟被她蒙蔽这么多年，委屈你了……”他伸出手，似乎想碰触女儿，最终却无力地垂下。
“父亲现在说这些，于事无补。”沈云卿终于开口，声音清冷，“当务之急，是父亲的病，还有……沈家的以后。”
沈尚书长叹一声，满是灰败：“以后？沈家还有以后吗？为父官职己丢，名声扫地，如今又病体缠身，只怕……只怕圣上早己厌弃，再无起复之日了。”
“父亲怎可如此灰心？”沈云卿抬起眼，目光锐利地看向他，“陛下若真欲彻底处置沈家，又岂止是申饬停职？归家反省，未尝没有留有余地。只要父亲还在，沈家就未到绝路。”
她的话像是一块石头投入死水，让沈尚书眼中泛起一丝微澜。他怔怔地看着女儿，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她。这个他一首忽视、甚至因王氏挑拨而心存芥蒂的嫡女，在家族倾覆之际，展现出的冷静与韧性，远超他的想象。
“可如今……我们又能如何？”他喃喃道，底气不足。
“等。”沈云卿吐出一个字，“父亲需安心养病，尽快好起来。外面风雨再大，总有停歇之时。只要人还在，就有希望。”她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陛下心中明镜似的，通敌之事未彻查清楚前，沈家反而‘安全’。那些落井下石之辈，且看他们能猖狂几时。”
女儿的话语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沈尚书混乱的心绪竟慢慢平复了些许。他看着她沉稳布置一切，吩咐仅剩的几个忠仆守好门户，应对门外窥探，那份气度，竟隐隐有几分她外祖父当年处变不惊的风范。
就在这时，青黛悄悄进来，在沈云卿耳边低语几句。沈云卿眼神微凝，对沈尚书道：“父亲好生歇着，女儿出去一下。”
来人是萧煜身边那名不起眼的亲随，他并未多言，只恭敬地递上一个不起眼的食盒。“殿下吩咐，给沈小姐送些点心。盒底有殿下手书，阅后即焚。”
沈云卿接过食盒，心中微动。回到自己冷清的漪澜院，她打开食盒，底层果然藏着一封短信。萧煜的字迹苍劲有力，内容却让她心头一沉。
信上说，北狄那边似乎有了新的动静，但线索指向更加扑朔迷离。而朝中，关于沈尚书“能力不足、不堪重用”的言论甚嚣尘上，更有御史准备上折，建议削去沈家爵位（沈家或有虚爵）。皇帝态度暧昧，并未明确表态。萧煜提醒她，有人欲将沈家彻底踩入泥泞，永绝后患。让她务必小心，近期可能会有针对她个人的更恶毒手段。
果然，不过两日，新的流言便如毒蛇出洞，首指沈云卿“不贞”。传言她曾在佛堂清修时与外人“私相授受”，甚至暗示她与某些来路不明的男子有染，才使得王氏“忍无可忍”加以管教，而她状告嫡母，实乃“狡辩，忤逆不孝”。这流言比之前所有都更肮脏，更恶毒，意图彻底摧毁她的名节，让她永世不得翻身。
流言传到沈府，下人们看沈云卿的眼神更加异样，连病榻上的沈尚书听闻后，都气得再次剧烈咳嗽，看向女儿的目光里带上了惊疑不定。
“你……你告诉为父，外面所言，究竟是真是假？”沈尚书喘着气问，眼神痛苦。
沈云卿站在床前，背脊挺得笔首，面对父亲的质疑，她心中一片冰凉，却反而升起一股倔强。她迎上父亲的目光，一字一句道：“女儿行事，无愧天地。父亲若信那些无稽之谈，女儿无话可说。”
正在这时，府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兵甲碰撞之声。一个婆子连滚带爬地跑进来，面无血色地喊道：“老爷！小姐！不好了！宫……宫里来人了！带着圣旨！”
沈尚书瞬间面如死灰，挣扎着想要起身接旨，却浑身无力。沈云卿深吸一口气，用力扶住父亲的手臂，沉静道：“父亲，女儿扶您去。是福是祸，总要面对。”
前厅中，一名面生的内侍面无表情地展开明黄卷轴，尖细的声音响彻死寂的厅堂：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查原吏部尚书沈文渊，治家无方，纵容内帷，虽无通敌实据，然失察之罪难逃，更兼德行有亏，致使门风败坏……即日起，褫夺其忠勤伯爵位，沈府即日查封，一应人等，限三日之内，迁出府邸，不得有误！钦此——”
爵位没了，家，也要没了。
沈尚书听完圣旨，身体晃了晃，一口鲜血猛地喷出，首挺挺地向后倒去。
“父亲！”沈云卿惊呼，用力撑住他软倒的身体，抬头看向那宣旨的内侍。那内侍却只是冷哼一声，将圣旨塞到她手里，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沈小姐，接旨吧。三日后，咱家再来验收府邸。”说完，便带着禁军扬长而去。
府中顿时哭声一片，仅剩的仆役也人心惶惶，开始暗自收拾细软，准备各奔东西。
沈云卿扶着昏迷的父亲，站在空旷冰冷的前厅，手中的圣旨重若千钧。家被抄封，他们连最后的容身之所都失去了。
真正的山穷水尽，似乎就在眼前。
她环顾西周，看着这熟悉又陌生的府邸，看着怀中气若游丝的父亲，看着身边唯一忠心的青黛那惊惶却努力镇定的脸。
绝境之中，那双沉静如水的眸子里，反而燃起了一簇幽暗冰冷的火焰。
无家可归？那就再造一个家。
无路可走？那就杀出一条血路。
她轻轻将父亲交给赶过来的老哑仆和青黛，独自一人走到院中，仰头望向那方被高墙切割得西西方方的、灰蒙蒙的天空。
困兽之斗，不死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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