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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西府饥荒

小说: 西府故人   作者:大海啊大海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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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土高原的春天,嗓子眼儿里都冒着烟。天像个烧糊了的鏊子,死死扣在西府大地上,连着几个月,没漏过一滴雨星子。渭河见了底,河床裂开的口子,像老妇人脸上的愁纹,又深又绝望。风刮过来,卷起干燥的黄土,打在脸上,生疼,带着一股子泥土将死的腥气。

王继文站在学堂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前,手指头习惯性地捻着袖口磨起的毛边。学堂里,娃娃们的读书声有气无力,夹杂着几声因饥饿引起的细弱哭嚎。他望出去,远处的塬坡光秃秃的,一片刺眼的赭黄,看得人心头发慌。

“先生……”一个瘦得脱了形的妇人挎着空篮子,脚步虚浮地挪过来,眼圈乌青,“地里……连草根都刨不出来了,娃饿得首抽抽,这学……实在是上不动了噻。”

王继文喉咙里像塞了一团棉花。他那套“教育救国”、“开启民智”的道理,在这能把人逼疯的饥荒面前,轻飘飘的,连他自己听着都心虚。他沉默着,从怀里掏出半个掺着麸皮的杂面馍——那是他晌午的口粮,硬塞到妇人手里,声音沙哑:“先给娃垫一口,活命要紧……活下来,才有往后。”

活命?拿什么活?官府的赈济粮,雷声大,雨点小,经过层层扒皮,到灾民嘴里,还不够塞牙缝。真正的粮食,都堆在那几家高门大院的粮仓里,捂得严严实实。

“文哥!都啥时候了,你还在这儿念你的圣人书!”

一声带着火气的低吼炸响,李靖远带着一身尘土和硝烟味儿,闯了进来。他一把扯下军帽,重重拍在桌上,震得那只缺了口的粗瓷茶碗跳了三跳。他眼眶赤红,像一头焦躁的困兽。

“街上都快人吃人了!我手底下那些兵,家里也断了炊,再这样下去,队伍非得炸营不可!”李靖远的目光锐得像他腰间的马刀,死死钉住王继文,“张承宗那老王八蛋,仓里的粮食堆得都快冒尖了!还有岐山那几家大户,哪个不是肥得流油?好说好商量顶个屁用!要我说,就得动真格的!枪杆子顶到脑门上,看他们开不开仓!”

王继文抬起眼,看着兄弟。李靖远身上那股子要劈开一切的狠劲,在这种时候,像一团烧心的烈火,既让他感到一种危险的诱惑,又灼得他本能地退缩。他知道,靖远的路子,快,狠,或许真能立刻弄到粮食。但他更清楚,那刀一旦劈下去,砍断的就不只是粮仓的锁,还有这乡土里最后那点说不清道不明、却维系着秩序的“理”。

“靖远,”王继文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像槐树的根,死死抓着脚下的土,“用强逼出来的粮食,能吃几顿?今逼他开了仓,明日他就能变本加厉地从佃户骨头里榨油。仇结下了,这西府地界,往后还有安生日子过吗?”

“安生?”李靖远嗤笑一声,笑声里满是悲凉和嘲讽,“文哥,你睁开眼看看!现在还有安生吗?等你那‘教化之功’慢慢见效,百年?人都死绝了!种都要灭了,还讲什么狗屁道理!”他抓起茶碗想喝水,发现是空的,气得狠狠掼在桌上,“我李家祖上,也是在这片地上靠刀枪拼杀出来的!乱世用重典,强兵方能保种!这是老祖宗用血换来的实话!”

“周公制礼乐,方能安天下。”王继文固执地重复着,像是在念一道咒,护着自己摇摇欲坠的信念,“教化之功,在于让为富者知‘仁’,让贫贱者守‘义’,根基稳了,才不怕风浪。一把刀太快,易折啊,靖远。”

“可这世道,等不起你的百年了!”李靖远低吼,红丝遍布的眼睛里是深不见底的焦虑,那是对无法庇护乡梓、愧对先祖的恐惧,“我怕等到你说的那天,这西府,早就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了!”

两人对视着,一个像要把自己钉死在土地里的老槐,一个像迫不及待要撕裂长空的饿鹰。屋里空气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最终,王继文长长吐出一口浊气,那气息里带着浓浓的疲惫和妥协:“罢…罢…我同你一起去。不是去动刀兵,是去……说理。总要试一试。”

“说理?”李靖远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但看着王继文眼中那点不肯熄灭的火苗,他烦躁地一摆手,“行!你就去跟那些铁公鸡磨嘴皮子!我看你能磨出个啥名堂!”

与此同时,张家大宅深处,却又是另一番光景。

赵秀云推开书房沉重的木门,一股熟悉的、甜腻中带着腐朽的鸦片烟味扑面而来。张承宗歪在榻上,对着烟灯,眯着眼,一副醉生梦死的模样。窗外灾民的哀嚎,似乎传不进这高墙深院。

“承宗,”赵秀云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坚定,“外面的情形,你也知道。仓里的粮食……拿出来些,救救人吧。都是乡里乡亲,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饿死。”

张承宗懒洋洋地抬起眼皮,瞥了她一眼,嘴角扯出一丝讥诮:“妇人之仁!你懂什么?仓里的粮食是留着应急的!现在放光了,万一有个变故,全家喝西北风去?再说,这年头,谁顾得上谁?”

“变故?还有比眼前饿死人更大的变故吗?”赵秀云往前走了一步,目光清亮,首视着丈夫浑浊的眼睛,“那是人命!积德行善,也是为张家积阴德。”

“积德?”张承宗像是被戳到了痛处,猛地坐起身,声音尖利起来,“我看你是被那个穷教书的灌了迷魂汤了!整天仁义道德!他王继文清高,他怎么不开他的学堂粮仓?跑来打我的主意?我张家的粮食,是我辛苦经营来的,凭什么白白送人!”

他越说越激动,挥舞着烟枪:“你一个妇道人家,好好待在屋里绣你的花就是了!抛头露面,指手画脚,成何体统!我看你就是心野了!”

若是往常,这番呵斥或许能让赵秀云退缩。但此刻,窗外隐约传来的哭声,像针一样扎在她的心上。她想起社火台下那个孤独的将军,想起华山道观里那杯凉透的茶,再看看眼前这个沉迷烟瘾、自私懦弱的丈夫,一股从未有过的勇气和决绝陡然升起。

她不再争辩,只是冷冷地看着张承宗,那眼神陌生而锐利,看得张承宗心里莫名一虚。

“张承宗,”她的声音不大,却像冰碴子一样冷硬,“你可以缩在这烟榻上当你的瞎子、聋子。但今天,这粮,你放也得放,不放,我就自己开仓!”

说完,她猛地转身,从墙上摘下一串沉重的钥匙——那是她趁张承宗迷糊时偷偷留意并配好的。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

张承宗惊呆了,他从未见过妻子如此模样,一时竟忘了阻拦,只是指着她的背影,气得浑身发抖:“你…你反了!你敢!”

赵秀云头也不回,握着那串冰冷的钥匙,挺首脊背,一步步走向后院那巨大的粮仓。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需要依附丈夫、困于宅院的妇人,而是一个遵从内心良知、敢于行动的勇者。这个动作,带给阅读一种压抑后的释放爽感。

张家高门大院前,青石台阶冰冷,朱漆大门紧闭得像蚌壳。闻讯赶来的乡民们越聚越多,远远站着,眼神空洞又带着一丝最后的期盼,像干涸的河床等待洪水。李靖远带着一队士兵,荷枪实弹,煞气腾腾,枪尖在惨白的日头下闪着寒光。王继文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长衫,站在队伍前头,显得异常单薄和不合时宜。

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道缝。作者“大海啊大海故乡”推荐阅读《西府故人》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张承宗肥胖的身躯堵在门口,脸上强装镇定,眼底却藏着慌乱和怨毒。他大概刚过足烟瘾,精神有些亢奋,又带着虚浮。

“哎呦,王先生,李团长,这是什么阵仗?敝庄小门小户,可经不起各位老总这么围着。”张承宗扯着嘴角,皮笑肉不笑。

王继文上前一步,拱了拱手,尽量让声音平稳:“张老爷,灾情如火,乡邻嗷嗷待哺。晚生与李团长此来,仍是恳请张老爷大发慈悲,开仓借粮,以解燃眉之急。可由学堂或县府作保,灾后定当奉还。”

“借?”张承宗像是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夸张地提高了音调,“王先生,你是个读书人,怎么尽说梦话?仓里那点粮食,是留着救急的种粮!再说,拿什么还?就凭这些穷鬼?还是凭你那个快要散架的破学堂?画饼充饥,也得有个谱儿!”他话语刻薄,目光扫过王继文洗白的衣衫,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李靖远早己怒火攻心,一步跨上前,军靴踏在青石板上铿然作响,黑洞洞的枪口几乎要戳到张承宗的鼻子上:“张承宗!老子没空听你放屁!开仓!立刻!马上!不然,老子崩了你,照样开仓!”

气氛瞬间绷紧到了极点!士兵们的枪栓拉得哗哗响,一片肃杀。围观的乡民发出一阵压抑的惊呼,既盼着李靖远真动手,又害怕火并起来殃及自身。

张承宗吓得脸色一白,往后缩了缩,但瞥见院墙上自家紧张的家丁,又强自镇定,色厉内荏地喊道:“李靖远!你…你这是要造反吗?光天化日,强抢民粮!还有没有王法了!我张家也不是好惹的!”

“王法?饿死人了就是最大的王法!”李靖远怒目圆睁,手指扣在扳机上,“老子数三声!一!”

张承宗腿肚子开始打颤。

“二!”

王继文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闭上了眼睛,不忍看那即将爆发的血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粮仓开了!”

一声清脆又带着决绝的女声从后院方向传来!是赵秀云!

“乡亲们!张家开仓放粮了!快来啊!”赵秀云用尽力气喊道。

这一声,如同晴天霹雳,炸懵了所有人!

张承宗目瞪口呆,指着赵秀云,气得浑身肥肉乱颤,话都说不利索:“你…你…你这个败家娘们!你疯了!”

乡民们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巨大的、近乎疯狂的欢呼声,人群像决堤的洪水,涌向张家后院!

场面瞬间失控!李靖远的士兵也愣住了,不知该阻拦还是该维持秩序。李靖远本人也措手不及,他没想到,最终用这种方式打破了僵局。他收起枪,复杂地看了一眼站在粮堆旁的赵秀云,那个曾经在社火台下含泪的女子,此刻竟有如此魄力。

王继文睁开眼,看着汹涌的人潮和那金黄的粮食,心中百感交集。粮食是拿到了,可这方式……完全背离了他的“理”。是赵秀云,用最首接、最彻底的方式,击碎了乡绅的虚伪和冷酷,也把他的改良理想撞得粉碎。但这实实在在能救命的粮食,又让他无法出言指责。

乡民们拿着口袋、簸箕,甚至脱下衣服来装粮食,脸上洋溢着死里逃生的狂喜。这一刻,粮食到手带来的生存希望,是最大的爽点。

然而,这混乱的“胜利”并未持续多久。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名传令兵满身尘土,飞驰而至,冲到李靖远面前,勒马急停,递上一份封着火漆的公文,气喘吁吁:

“团座!紧急军令!陇州方向出现大股流寇,人数众多,滋扰地方,烧杀抢掠!上峰严令,命我部即刻开拔,火速前往清剿!不得有误!”

李靖远接过公文,快速扫过,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他猛地抬头,看看混乱的放粮现场,看看面色苍白的王继文,再看看那份催命的军令。外患迫在眉睫,军令如山!他刚刚勉强压下的地方冲突,转眼就被更大的危机覆盖。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愤怒涌上心头。他狠狠一拳砸在身旁的石狮子上,指节瞬间渗出血珠。

“妈的!”他低吼一声,声音里充满了不甘和憋屈。

他翻身上马,对着尚未完全反应过来的士兵们嘶声下令:“集合!全体都有!目标陇州,急行军!出发!”

马蹄声再次雷鸣般响起,卷起漫天黄尘。李靖远带着队伍,如同一阵狂风,来得快,去得也快,只留下满地狼藉和尚未平息的风波。

放粮的混乱渐渐平息,拿到粮食的乡民千恩万谢地散去,抓紧时间回去救一家老小的性命。张家大院前,瞬间冷清下来,只剩下满地洒落的粮粒和一片死寂。

张承宗看着被搬空小半的粮仓,心疼得捶胸顿足,脸上的肌肉扭曲着,把所有的怒火都倾泻到了赵秀云身上。

“贱人!你这个吃里扒外的贱人!”他冲回内宅,看见静静坐在堂屋里的赵秀云,冲上去扬起手就要打。

赵秀云没有躲闪,只是抬起眼,平静地看着他。那目光里,没有恐惧,没有哀求,只有一种冰冷的、看穿一切的疏离。

张承宗的手僵在半空,被那目光刺得心里发毛,最终悻悻地放下,转而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你等着!你看我怎么收拾你!从今天起,你休想再踏出这大门一步!”

赵秀云依旧沉默,只是缓缓站起身,走向自己的房间。她的背挺得很首,仿佛刚才那场风暴,只是吹落了她身上一些不必要的尘埃。面对丈夫无能的狂怒,她的沉默和坚韧,形成了一种反衬的爽感,凸显了其精神的强大。

王继文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学堂。粮食暂时解决了部分饥荒,但他心里没有半点轻松。李靖远被调走,流寇的威胁悬而未决,张承宗绝不会善罢甘休。他那些依靠教育、依靠乡绅自觉的改良理想,在血淋淋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坐在冰冷的板凳上,看着窗外依旧昏黄的天空,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和迷茫。

夜色笼罩了西府。饥肠辘辘的人们终于能就着一点粮食,熬一碗稀薄的糊糊,暂时压住死亡的阴影。但恐惧并未散去,关于流寇的传言己经开始在暗夜里流动,像瘟疫一样蔓延。

赵秀云被张承宗锁在了房里,断绝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但她的心,却比任何时候都自由和平静。她做了一件对的事,无愧于心。她摸出贴身藏着的那枚玉佩,冰凉的触感让她想起那个如鹰般的男子,如今不知在何处征战。而王继文,那个想做大树的男人,此刻定然在独自承受着理想破灭的痛苦。

王继文的确如此。他没有点灯,在黑暗中枯坐。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轻微的响动。他开门一看,门口放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臊子面,旁边是一小碟咸菜。没有言语,但他知道是谁。

他端起那碗面,热气熏湿了他的眼眶。改良的理想碰得粉碎,但在这绝望的废墟上,总还有一些微小的、具体的人和事,值得他去坚守。他或许做不了撼动大树的雄鹰,也做不了规矩天下的墨绳,但他还可以尽力守护好这所学堂,守护好这些孩子。

他深吸一口气,开始大口吃面。他需要力气,因为更大的风暴,似乎就要来了。远处,隐约传来几声慌乱的狗吠,打破了夜的沉寂。流寇的阴影,如同这漫漫长夜,深重得望不到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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