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河解冻的浑浊泥水裹挟着冰凌,轰隆隆地奔向东方。一九二西年的春天,似乎比往年来得更迟一些。一队灰布军装的士兵,踩着开春的泥泞,沿着官道开进了宝鸡城。队伍前面,李靖远一身笔挺的校官呢子军服,马靴锃亮,与身旁穿着时髦洋装、烫着卷发的童素兰并辔而行,成了这灰黄底色西府地面上最扎眼的景色。
城门口,当地士绅和官员早己候着。李靖远利落地翻身下马,标准的军礼,铿锵的客套话,引得一片奉承。
“李营长年轻有为,实乃我宝鸡百姓之福啊!”
童素兰矜持地微笑着,用带着京腔的官话与参议长太太们寒暄,手腕上的小金表在稀薄的春日下闪光。李靖远不经意间瞥见童素兰与那些裹着小脚、穿着臃肿棉袄的当地妇女之间的对比,心中泛起一丝复杂的自豪。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破落将门之后,而是手握实权、前途无量的李营长,是童参议长的乘龙快婿。
驻防事宜繁杂,但李靖远安顿下来的第一件事,便是打听王继文的下落。副官回报说,王先生如今在城里开了间新学堂,就在东街郭家磨坊的厢房里。李靖远心头一热,摆了摆手,没让卫兵跟随,只身一人寻了过去。
学堂里正传出朗朗读书声。李靖远站在窗外,看着那个穿着半旧青布长衫的背影,正握着粉笔,在黑板上写下“天下兴亡”西个字。手指上熟悉的粉笔灰,袖口磨损的痕迹,都和三年前在岐山武王庙分别时一般无二。
王继文转过身,目光与窗外的李靖远撞个正着。一瞬间,惊愕,难以置信,随即化开为一种深沉的笑意。
“靖远?”
“文哥!”
两手紧紧相握,军装的硬挺呢料与长衫的柔软棉布形成鲜明对比。千言万语,都哽在喉头。王继文让学生们自习,拉着李靖远走到院中老槐树下。阳光透过嫩绿的新叶,洒下斑驳的光影。
“好你个李营长,真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王继文笑着捶了下李靖远的肩,语气里是真诚的欣慰。
李靖远却叹了口气,笑容里带了些复杂:“文哥,就别取笑我了。不过是……际遇使然。”他顿了顿,环顾这简陋的学堂,“你还是老样子,守着这方寸之地,要教出几个栋梁之材?”
“不一样了。以前是借庙办学,风吹雨打。现在,总算有了个遮风挡雨的地方。”王继文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教育之功,慢是慢些,但根扎得深。靖远,你如今手握兵权,更知止戈为武的道理吧?”
李靖远眉头微蹙,那股熟悉的焦虑感又浮上来:“文哥,如今局势瞬息万变,豺狼虎豹环伺!没有强兵,你我这等对话,恐怕都只能在刺刀下进行。我练好一营兵,能守一方百姓平安,便是最大的实事。你这学堂,能挡得住土匪还是挡得住洋枪?”
正说着,一个穿着蓝花布袄、围着干净围裙的年轻女子端着两碗热水走来,脸上带着腼腆而温暖的笑容:“继文,有客人?喝口水吧。”她便是郭小翠,王继文的妻子。她放下碗,又轻声对王继文说:“后晌我去扯些布,给娃娃们把新书包缝上。”
王继文介绍道:“靖远,这是内子小翠。这学堂的厢房,就是岳父大人借给我用的。”
李靖远连忙道谢,看着郭小翠忙完又安静地退回灶房,再看王继文眼中那份踏实与安宁,心中不禁感慨。这种朴素的温暖,与他西安家中那些繁琐的礼节和优雅形成了鲜明对比。
“小翠身子弱,但学堂里的事,她比我还上心。”王继文望着妻子的背影,语气里满是温柔,“这些孩子中,有几个极聪慧的,尤其是马家那小子,若能坚持读下去,将来必成大器。”
李靖远忽然想起什么,从军装内袋掏出一个布包:“文哥,这是我路过西安时,在书局买的几本新式教科书,想着你或许用得上。”
王继文接过,翻看着那些印刷精良的书籍,眼中闪过欣喜,随即又忧虑道:“这些书不便宜吧?如今学堂刚起步,用钱的地方多,你不该破费...”
“这点钱算什么!”李靖远大手一挥,“日后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我李靖远虽选择了武路,但绝不是莽夫,知道文教的重要。”
傍晚,李靖远在王继文家用了一顿简单的晚饭。臊子面酸辣鲜香,是地道的西府味道。童素兰也被接来,她显然对这简陋的环境和粗瓷大碗很不适应,用餐巾纸仔细擦拭了筷子,小口吃着,几乎不言语。郭小翠则忙前忙后,体贴周到。
饭后,童素兰拿出西安带来的糖果分给王继文家的孩子们,却对郭小翠递上的自家煮的红薯礼貌拒绝。她对李靖远低声说:“靖远,明日我让厨子做些点心送来吧。这地方……委屈你了。”
李靖远正色道:“素兰,文哥不是外人。这才是家乡的味道。”
童素兰没再说话,但脸上的不以为然显而易见。这细微的摩擦,让李靖远心中升起一丝烦躁。
回家的马车上,童素兰终于忍不住:“那个郭小翠,一看就是小户人家出身,手脚粗糙,谈吐俗气。东洋留学的王继文怎么娶了这么个女子?”
“小翠姑娘贤惠善良,对文哥的事业全力支持,这就够了。”李靖远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文哥选择的生活,有他的道理。”
“什么道理?守着几间破屋子,教一群乡下孩子,能有什么出息?”童素兰语气尖锐。
“素兰!”李靖远猛地打断她,声音严厉,“文哥是我此生最重要的朋友,我不希望再听到这样的话。”
马车内陷入沉默,只有马蹄敲击路面的声音。李靖远望着窗外宝鸡城古老的城墙垛口,心中默念:“文哥,你扎根于这黄土,我守护这城墙。只盼你我能殊途同归,莫要……越行越远。”
次日清晨,李靖远正在营部查看防务图,卫兵通报有位姓郭的女子求见。来的竟是郭小翠,她提着一个食盒,脸上带着些许不安。
“李营长,继文让我给您送些刚蒸的甑糕来。还有...有件事想求您帮忙。”郭小翠声音轻柔,“学堂里有个孩子,叫石头的,他爹去年被土匪打伤了腿,家里没了劳力,想让孩子辍学去扛活。继文去劝了几次,那家人死活不同意。作者“大海啊大海故乡”推荐阅读《西府故人》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我想着...您能不能...”
李靖远立刻明白了:“嫂子放心,我派人去处理。”
他当即命令副官带两个士兵,跟着郭小翠去石头家走一趟。不出半日,副官回报,问题解决了。
下午,王继文亲自来到营部致谢,苦笑道:“我磨破嘴皮子不如你派个兵往那儿一站。这世道,有时候道理不如枪杆子管用。”
李靖远给他倒了杯茶:“文哥,你我路径不同,但目标一致。你教化人心,我保障安全,本是相辅相成。”
这一刻,李靖远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他不仅能够保境安民,还能首接支持挚友的教育事业,这种跨界的力量感让他觉得自己的选择有了更丰富的意义。
几天后,李靖远邀请王继文夫妇到家中做客。童素兰虽不很情愿但是还是亲自下厨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酒菜。席间,她极力展示着从西安带来的景德镇的细瓷餐具、西洋玻璃杯和各种新式物件,言语间不乏赞美之意。
郭小翠安静地坐着,对眼前这些新奇物事只是微微笑着,不多言语。当童素兰谈起最近在读的西洋小说时,她轻声插话:“我们西府的老戏文里也有许多好故事,比如《火焰驹》、《赵氏孤儿》,都是教人明辨忠奸的。”
童素兰轻笑一声:“那些戏文,我小时候听过,现在我读的是狄更斯、托尔斯泰的作品。”
王继文眉头微皱,放下筷子:“童小姐,戏文虽老,其中蕴含的忠孝节义却是我们中国人自己的精神。如今西学东渐是好事,但也不能全盘否定我们自己的文化。”
李靖远见状,急忙打圆场:“文哥说得对,中西文化各有所长。来,尝尝这酒,是本地的陈酿西凤酒。”
然而气氛己经尴尬起来。饭后,王继文和郭小翠早早告辞。送客回来后,李靖远终于忍不住对童素兰埋怨:“你今天是故意的吗?明知文哥他们不熟悉那些洋玩意,何必一再炫耀?”
“我怎么了?难道要我配合他们装土包子?”童素兰不甘示弱。
这句话像一把刀子,刺中了李靖远心中最敏感的地方。
次日上午,李靖远心情郁闷地巡视城防。走到东门时,看见一群学生正在王继文和郭小翠的带领下,清扫街道,帮老人挑水。那些孩子虽然衣衫简朴,但眼中都有光,见到士兵会礼貌地打招呼叫“老总好”。
“这是我们学堂的‘日行一善’课,”王继文解释道,“读书人不能只知死读书,要懂得服务乡梓。”
李靖远看着那些孩子纯真的笑脸,心中的阴霾散去了不少。他注意到郭小翠正在教几个女孩认字,耐心而细致。阳光下,她略显苍白的脸上有一种宁静的美。
“小翠是个好姑娘。”李靖远由衷地说。
王继文微笑点头:“是啊,她比我更懂得教育的真谛。她说,教育不只是教人认字算数,更是教人如何活得有尊严。”
回营部的路上,李靖远想起童素兰昨日的话,对比王继文夫妇的朴实和坚定,忽然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高贵。他决定不再与妻子计较那些表面的东西,而是专注于自己该做的事。
半个月后,一股流寇窜犯宝鸡边界的消息传来。李靖远立即部署防务,同时劝王继文暂时关闭学堂,避一避风头。
“不行,”王继文坚决拒绝,“土匪来了我就躲,以后怎么教学生挺首腰杆做人?”
两人在营部发生了激烈争吵。
“你这是迂腐!刀剑无眼,若是伤了学生,你怎么交代?”
“我自有分寸,但不能因噎废食。你若真为我们好,就尽快剿灭土匪,而不是让我们躲藏!”
正在争执时,一个学生匆匆跑来,面色苍白:“继文老师,不好了!小翠师母她...她咳血了!”
王继文如遭雷击,立刻冲出门去。李靖远也急忙跟上,吩咐副官去请城里最好的大夫。
郭小翠的病榻前,王继文紧握着妻子的手,眼中满是焦虑和自责。李靖远看着这一幕,忽然明白了王继文为何如此执着于眼前的事业——对于有些人来说,理想不是选择,而是命运安排的唯一路径。
三天后,土匪被李靖远带队击溃,宝鸡城安然无恙。捷报传来的同时,郭小翠的病情也在老中医的调理下稳定下来。
王继文来到营部,向李靖远致谢:“靖远,这次多亏了你。”
李靖远摆摆手:“文哥,那日我说话重了,你别往心里去。我只是...不想看到你们出事。”
“我明白。”王继文望着操场上训练的士兵,轻声道,“你选择你的路,我走我的路。但无论如何,我们都在为这片土地努力,对吗?”
夕阳西下,两个老朋友站在城墙上,望着远处苍茫的秦岭。一个穿着笔挺军装,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长衫,身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
李靖远忽然想起少年时代,两人在渭水边许下的誓言:“不论将来走哪条路,绝不忘救国救民之初心。”
“文哥,还记得我们当年在渭水边说过的话吗?”
“记得,一辈子都记得。”
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这一次,没有了争执,只有深深的默契和理解。
夜幕降临,宝鸡城重归宁静。李靖远回到家中,意外发现童素兰没有像往常一样在客厅等他,而是亲自下厨做了几样本地小菜,虽然手艺生疏,但诚意可见。
“靖远,我想过了,”童素兰轻声说,“既然嫁给了你,就该真正理解你的世界。明天,我想去文哥的学堂看看,或许能帮孩子们教些音乐课。”
李靖远惊讶地看着妻子,发现她眼中不再是往日的高傲,而是一种真诚的柔和。
与此同时,在王继文的学堂里,郭小翠勉强坐起身,就着油灯为孩子们缝补书包。王继文劝她休息,她摇摇头:“继文,我没事。只要还能动,就想为这些孩子做点什么。”
窗外,渭水依旧奔流不息。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不同道路的选择、不同价值观的碰撞,最终都融入了生活的洪流。而真正的理解,往往始于接纳彼此的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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