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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联姻

小说: 西府故人   作者:大海啊大海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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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二年的秋末,渭河北岸的风里己带了凛冽的寒意。岐阳村赵家的院子里,那棵老槐树的叶子落得差不多了,光秃秃的枝桠指向灰蒙蒙的天空,像极了赵秀云此刻的心境——萧索,空旷,看不到一丝暖意。

凤翔府张家的聘礼,在前一天由一队挑夫浩浩荡荡地送了进来。绸缎、银元、粳米、猪羊……摆在院子里,红彤彤的,扎眼得很。村里人围着看热闹,啧啧称赞张家的阔绰,羡慕赵家攀上了高枝。唯有赵秀云,隔着窗棂看着那片刺目的红,只觉得胸口堵得慌,那红色,像极了心头滴出的血。

父亲赵老爷才这几日总是背着手,在堂屋里踱步,眉头锁成了疙瘩。他读了一辈子圣贤书,经了一辈子上,临了却要用女儿的幸福去换家族的喘息之机。张家是凤翔数得着的财主,开着油坊、粮行,新朝换了,他家靠着银钱上下打点,反而更显赫了。张家老爷看中了赵秀云识文断字、模样周正,更看重她家“书香门第”的名声,想给那个不成器的独子张承宗娶个能撑门面的媳妇。

“秀云啊……”母亲推门进来,眼睛红肿,声音沙哑,“张家……日子总归是好过的,吃穿不愁……总比跟着王继文在王家受苦强。”这话,与其说是安慰女儿,不如说是说服自己。

赵秀云没回头,只是望着窗外,轻声道:“妈,我晓得。”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她晓得,这场联姻,无关风月,只关生存。个人的那点念想,在李靖远重伤离去、王家日渐艰难的现实面前,轻得像风里的尘埃。她是赵家的长女,下面还有年幼的弟妹,这份责任,她推不掉。

迎亲的唢呐声由远及近,尖锐地撕破了村庄的宁静。赵秀云穿上大红嫁衣,戴上沉重的凤冠。镜子里的人,面庞白皙,眉眼如画,却像一尊没有生气的瓷娃娃。母亲颤抖着给她盖上盖头。在视线被彻底遮蔽前,她看到王继文远远地站在院门口,身影在秋风中显得有些单薄,他的眼神沉重,带着无力回天的痛惜。而李靖远,终究没有出现。那个曾在她心中激起波澜的身影,或许早己消失在乱世的烟尘里。赵秀云心尖猛地一抽,旋即死死咬住下唇,任由一股混合着绝望和认命的冰冷力量贯穿全身。她弯下腰,决绝地钻进了那顶华丽而冰冷的轿子。帘子落下的瞬间,她感到自己与少女时代、与岐阳村的一切温情与梦想,被彻底割裂。

轿子起行,唢呐吹打得越发卖力,却吹不散笼罩在赵家院子上空的阴霾。赵老秀才望着远去的轿队,老泪纵横,猛地咳嗽起来,佝偻的背影写满了读书人的屈辱和无奈。

张家的宅邸在凤翔府城西,高墙深院,气派非凡。然而,这深宅大院里的日子,却比赵秀云想象的还要冰冷难熬。

丈夫张承宗,是个被惯坏了的纨绔子弟。面色苍白,眼神漂浮,对经营家业毫无兴趣,终日里要么和一群狐朋狗友饮酒作乐,要么就是泡在烟馆里吞云吐雾。他对赵秀云,客气而疏远,仿佛她只是家里一件必要的摆设,偶尔回房,也是满身酒气或烟味,倒头便睡。

婆婆张老夫人,是个精于算计、掌控欲极强的内宅之主。她对赵秀云这个“穷秀才”家出来的儿媳,带着天生的轻视和防备。每日晨昏定省,规矩严苛,言语间满是敲打和立威。

这日清晨,赵秀云照例到上房请安。婆婆正和管家对账,阴沉着脸。

“刘管家,上个月炭火钱咋超了这些?克里马擦(麻利点)算清楚!当咱张家的银子是大风刮来的?”婆婆用带着浓重西府口音的官话质问道,声音尖利。

管家老刘躬着身子,陪着笑:“老夫人,今年天冷得邪乎,炭价涨哩。再说,少奶奶刚过门,屋里总得烧暖和些……”

“倭也(妥当)?”婆婆冷哼一声,三角眼扫向垂手站立的赵秀云,“秀云,咱张家不比小门小户,讲究个细水长流。你如今是张家的人,一切用度,要有分寸,莫要让人笑话咱家没了规矩。”

赵秀云低眉顺眼:“媳妇记下了。”心里却像压了块石头。这哪里是说炭火,分明是给她下马威。

丫鬟端上早饭,清粥小菜,略显寒酸。婆婆拿起一个馒头,慢条斯理地掰着,又说:“听说你认得字?女子无才便是德,识几个字,认得账本也就罢了。那些杂书,少看为好,免得移了性情,心野了,不安分。”

这话像根针,扎在赵秀云心上。她握了握袖中的手指,指甲掐进掌心,强忍着没有作声。

这时,张承宗打着哈欠进来,一脸倦容。“妈,早。”他敷衍一句,坐到桌边,对赵秀云视若无睹。

婆婆立刻换上一副关切口吻:“承宗,昨儿夜里又睡得晚?给你炖了参汤,一会儿喝了。身子骨要紧,咱张家还指望你开枝散叶呢!”说着,意味深长地瞥了赵秀云一眼。

赵秀云感到脸上火辣辣的,仿佛自己存在的唯一价值,就是那个“开枝散叶”的工具。这宅院里的空气,压抑得让她窒息。

半年后,赵秀云怀孕了。

这个消息让张家上下有了一丝虚假的活气。婆婆脸上难得见了点笑容,吩咐下人“好生照料”,但眼神里的审视和算计并未减少。对赵秀云而言,孕育新生命带来的并非喜悦,而是更深的焦虑和束缚。这个孩子,是她在张家立足的筹码,却也像一道最坚固的枷锁,将她与这个冷漠的家族彻底捆绑。

孕期反应严重,她时常呕吐,食欲不振。这日,丫鬟端来一碗安胎药,气味刺鼻。赵秀云只喝了一口,就忍不住全吐了出来。

婆婆闻讯赶来,脸色阴沉:“咋回事?这药是请名医开的,金贵得很!咋这么不省心?”

赵秀云虚弱地靠在床头,脸色苍白:“母亲,我实在喝不下……”

“喝不下也得喝!”婆婆语气强硬,“为了张家的孙子,啥苦不能吃?你这当娘的,咋一点担当都没有?”

就在这时,赵秀云感到一阵剧烈的胎动,仿佛腹中的孩子也在抗议这苦涩的汤汁和压抑的氛围。她猛地推开丫鬟再次递过来的药碗,碗“啪”地摔碎在地,药汁西溅。她伏在床边,剧烈干呕,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这不仅仅是生理不适,更是积压己久的委屈、愤怒和对强加命运的本能反抗的总爆发。

婆婆被这突如其来的反抗惊住了,随即大怒:“你……你这是做啥!反了天了!”但看着赵秀云痛苦的模样和隆起的小腹,她强压火气,铁青着脸训斥丫鬟:“没眼色的东西!还不赶紧收拾了!再去熬一碗来!”说完,狠狠瞪了赵秀云一眼,甩手走了。

屋里安静下来,赵秀云无力地着,抚摸着腹部,感受着里面小生命的悸动,心中悲凉万分。这孩子,他(她)的到来,是救赎,还是更深的深渊?

腊月里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赵秀云临盆了。

产房外,寒风呼啸。产房内,赵秀云经历了漫长而痛苦的折磨。意识在剧痛中模糊,她仿佛回到了岐阳村,看到了社火喧天中李靖远英挺的身影,看到了油灯下王继文温润的侧脸……那些鲜活的、充满生命力的过去,与眼前冰冷的现实、钻心的疼痛交织碰撞。

婆婆和张承宗在外面等着,更多的是对子嗣的期盼。稳婆和丫鬟们忙碌的声音嘈杂,夹杂着婆婆不耐的催促:“使劲儿啊!还没好吗?”

就在赵秀云力竭之际,婆婆压低的、冰冷的声音清晰地穿透门板,刺入她耳中:“……跟稳婆说清楚,万一……保孩子要紧!咱张家不能绝后!”

这句话,像最后的审判,瞬间冻结了赵秀云的心。原来,她的性命,在这些“亲人”眼里,轻如草芥。

一股巨大的愤怒和求生欲轰然爆发!她不能死!绝不能死在这个冰冷的地方!为了孩子,也为了自己那点未曾泯灭的念想!她咬紧牙关,指甲深深掐入身下的褥子,用尽残存的所有力气,发出一声嘶哑的呐喊……

伴随着一声响亮的啼哭,孩子出生了。是个男孩。

当稳婆把那个皱巴巴、却哭声洪亮的男婴抱到她眼前时,赵秀云虚脱地瘫在床上,汗水泪水混在一起。这不仅是新生的喜悦,更是劫后余生的战栗,是对冷酷现实的一次惨烈胜利。她活下来了,但心上的裂痕,更深了。

婆婆喜笑颜开地进来看了孙子一眼,对赵秀云难得地说了两句宽慰话,便忙着去张罗祭祖报喜。张承宗也来看了一眼,脸上有点笑意,很快又被倦怠取代,转身离开了。

产房重归寂静,只剩下风雪敲窗的声音。赵秀云侧躺着,看着身旁熟睡的婴儿,心中五味杂陈。这个孩子,是张家的长孙,是她的护身符,也是她永远无法挣脱的枷锁。她轻轻抚摸孩子的脸颊,一种陌生的柔情涌起,随即又被更深的茫然淹没。

孩子满月,张家摆了几桌酒席,请了些亲朋故旧,场面热闹,却透着一股虚浮的喧嚣。赵秀云作为主角,穿着光鲜的绸缎衣裳,坐在席间,只觉得像戏台上的木偶,与周遭格格不入。

几个张家的远亲女眷围着她,说着言不由衷的奉承话。

“张家少奶奶好福气哟,一举得男!这下在张家算是站稳脚跟哩!”

“看这娃多心疼(可爱),眉眼像极了承宗少爷。”

赵秀云勉强笑着,心里冰冷。福气?这用半条命换来的“福气”,何其讽刺。

一个喝得满脸通红的布商,端着酒杯过来,大着舌头对张承宗说:“张……张少爷,恭……恭喜啊!啥时候……请我们咥(吃)你娃的臊子面嘛!”

旁边一个油滑的亲戚凑趣:“王掌柜,你急啥?娃还小哩!再说,咱少奶奶是岐阳那边来的,岐山臊子面,那才叫一绝!是不是啊,少奶奶?”

赵秀云还没答话,婆婆的一个刻薄远房表妹插嘴道:“哎呦,可不敢乱说!咱凤翔府的臊子面也不差!嫁到咱张家,就是咱张家的人咧,啥岐阳不岐阳的!”话里带刺,排挤之意明显。

赵秀云脸上的笑容僵住。这看似闲话,实则是提醒她的出身,逼她彻底割断过去。屈辱感让她手指微微发抖。

张承宗似乎觉得尴尬,打圆场:“么麻达(没问题),么麻达,等娃大了,想吃啥都成!”语气软弱。

那布商哈哈一笑,又对赵秀云说:“少奶奶,好好养娃!给张少爷多生几个大胖小子!这女人啊,最大的本事就是这个咧!”

周围响起一阵暧昧的哄笑。所有目光聚焦过来,带着审视、轻蔑。赵秀云感到血液冲上头顶,她猛地站起身,带倒了茶杯,茶水泼湿了衣裙。她脸色煞白,声音带着颤,却异常清晰:“我有些不舒服,先失陪了。”说完,不顾众人惊愕的目光,几乎是跑着离开了喧闹的大厅。

身后传来婆婆不悦的冷哼和张承宗尴尬的圆场声。

回到冰冷空旷的房间,外面的喧闹被隔绝。奶娘把孩子抱去喂奶。赵秀云独自靠在窗前,望着窗外院中积雪上凌乱的脚印,身心俱疲。

联姻带来的短暂“安稳”如同虚影,底下是冰冷的交易、无尽的压抑和人格的贬损。她得到了一个儿子,一个名义上的丈夫,一个看似光鲜的身份,却失去了自我,失去了爱情,失去了尊严。激情与梦想被深埋,取而代之的是沉重的责任、刻板的规矩和无处不在的算计。

她想起王继文曾说,要让人人知道自己是国家的主人。可她呢?连自己命运的主人都做不了。她又想起李靖远坚信的武力,可在这深宅内院,无形的规矩和礼法,比刀枪更令人绝望。

她走到梳妆台前,铜镜里映出一张苍白、憔悴的脸,眉眼间锁着化不开的郁结。这还是那个在岐阳村祠堂前有见解、有魄力的赵秀云吗?她伸手抚摸镜中人的脸颊,触手一片冰凉。镜里的眼神,迷茫、疲惫,但在那深处,却有一点极微弱的、不肯熄灭的火苗在跳动。那是对过往的不甘,也是对未来的最后一丝挣扎。为了孩子,她必须在这个黄金牢笼里活下去,但如何活,能否活出一点点属于自己的样子,答案在风中飘荡。

夜深了,宴席散尽,府里死寂。赵秀云吹熄灯,躺在冰冷的床上,睁着眼听风雪声。孩子的哭声隐约传来,牵动她的心弦。这渭北的冬夜,漫长而寒冷,个人的悲剧在时代的洪流中,不过是一朵微小的浪花。新的混乱正在滋长,而她被联姻捆绑的命运,又将驶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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