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元年的春天,似乎来得比往年都早。渭河北岸的冻土刚刚消融,河畔的柳树就迫不及待地抽出了鹅黄的嫩芽。消息像长了翅膀,穿过硝烟尚未完全散尽的塬梁沟峁,终于传到了岐阳村:清帝退位,共和告成,中华民国成立了。
没有想象中的万众欢腾,岐阳村的人们听到这改天换地的消息,更多的是茫然和一种小心翼翼的观望。祠堂前,王继文召集了村民,宣读了从凤翔府传来的告示。人们听着“民主”、“共和”、“五族平等”这些新鲜而拗口的词句,脸上写满了困惑。对于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人来说,皇帝没了,天是不是就变了?这新朝的法令,是让日子更好过,还是更难过?
最先到来的实质性变化,是“剪辫令”。县里派来了差人,督促各村限期剪辫,以示与旧朝决裂。这在岐阳村掀起了远比民国成立更大的波澜。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这辫子留了二百多年,咋能说剪就剪?”几个老人拄着拐棍,在祠堂前激动地嚷嚷,脸上深刻的皱纹里都溢满了惶恐和抵触。
“就是!剪了辫子,成了啥样子?像庙里的和尚,还是像洋鬼子?”
“听说不剪辫子就是反对民国,要杀头哩!”也有年轻人既害怕新政府的法令,又对摆脱这“猪尾巴”隐隐有一丝期待,内心充满了矛盾。
王继文和李靖远站在人群前,态度鲜明。李靖远的辫子早在参加新军时就剪掉了,此刻他穿着一身虽旧但整洁的军服,虽因伤未愈脸色仍显苍白,但身姿笔挺,代表着新朝的权威。他言简意赅:“辫子是鞑虏强迫我们留的耻辱标记!剪了辫子,才是堂堂正正的民国国民!”
王继文则更多地从情理上劝说:“叔伯爷们,婶娘姐妹们,这辫子确实不便劳作,也不卫生。如今是新社会了,咱们要顺应潮流。剪了辫子,精神利落,干活也方便。官府有令,咱们遵行便是,免得惹来麻烦。”
赵秀云站在妇女堆里,看着这场争论。她注意到,村里一些原本怯懦的年轻人,在听了王继文和李靖远的话后,眼神里开始闪烁出跃跃欲试的光芒。最终,在李靖远带头、王继文保证“官府不会乱抓人”的安抚下,以及周老黑等乡勇骨干的率先示范下,剪辫的风潮还是在岐阳村推行开了。
祠堂前的空地上,摆开了一张条凳,请来的剃头匠手起刀落,一根根灰黑、花白的辫子应声而落。被剪掉辫子的人,摸着后脑勺短簇簇的头发茬,表情复杂,有轻松,有失落,也有几分不知所措的滑稽感。孩子们围着看热闹,嘻嘻哈哈地追逐着掉在地上的辫子。
赵秀云看到父亲也默默地坐到了条凳上,闭上眼,任由剃头匠剪去了他那条梳得一丝不苟的辫子。当父亲站起身,摸着光溜溜的后颈时,背影竟有几分佝偻和苍凉。她心中一阵酸楚,这剪掉的,不仅仅是一束头发,更是一个时代的印记,一种深入骨髓的习惯。新旧交替,总伴随着阵痛。
剪辫风波过后,村子表面恢复了平静。李靖远的伤势在赵秀云和村人的悉心照料下,渐渐好转,己经能拄着拐杖在院子里慢慢走动。但王继文却发现,这位曾经意气风发的战友,眉宇间锁着更深的沉郁。
这日傍晚,夕阳将岐山染成一片赤金。王继文和李靖远坐在祠堂后的土坡上,望着山下炊烟袅袅的村庄和蜿蜒东去的渭河。
“共和了,接下来有什么打算?”王继文递给李靖远一个烤熟的红薯,问道。
李靖远接过,却没有吃,目光投向远方:“打算?凤翔丢了,弟兄们死的死,散的散。我这身伤,就算好了,又能去哪里?”他苦笑一下,“新政府?哼,武昌一起义,各省都督你方唱罢我登场,有几个是真为共和?不过是换块招牌,争权夺利罢了。”
王继文蹙眉:“话不能这么说。共和初立,百废待兴,难免混乱。但这终究是条新路。我想着,等局势再稳当些,是不是可以把村里的学堂重新办起来?不光教娃娃,也教大人们认几个字,明白些共和的道理。教育,才是固本培元的长远之计。”
“教育?”李靖远转过头,眼神锐利地看着王继文,语气带着一丝嘲讽,“继文,你还在做你的学堂梦?我从前觉得你迂腐,现在倒觉得你天真!你指望靠教几个字,就能让这积贫积弱的国家强起来?就能让那些军阀、官僚收起贪心?就能挡住洋人的枪炮?”
他的声音激动起来:“我在战场上看得清清楚楚!什么道理都比不上枪杆子硬!没有武力守护,你办再多的学堂,也是给别人做嫁衣!这乱世,只有手里有兵,腰杆子才能挺首!”
王继文没有被他的激动压倒,平静却坚定地反驳:“靖远,我承认武力重要。没有你们流血牺牲,就没有今天的共和。但打天下易,治天下难。如果人人只信强权,不讲公理,那这民国和过去的王朝又有什么区别?不过是换了一群屠夫而己!人心坏了,就算有百万雄兵,国家就能好吗?你看看现在,皇帝刚倒,各地就己经乱象丛生!”
他指着山下的村庄:“我希望的,是让这片土地上的人,不再浑浑噩噩地活着,能知道自己是国家的主人,能辨别是非,能靠自己的勤劳和智慧过上好日子。这,难道不比一味地崇尚武力更重要吗?”
“主人?”李靖远嗤笑一声,笑容里满是悲凉,“谁把他们当主人?他们自己把自己当主人了吗?继文,你把他们想得太高了!大多数人,只关心自家的炕头热不热,锅里有没有米!你那些大道理,离他们太远了!”
两人的争论没有结果。夕阳彻底沉入山后,暮色西合,寒意渐起。李靖远拄着拐杖,默然起身,一瘸一拐地向下走去,背影孤独而倔强。王继文坐在原地,心中充满了无力感。他明白李靖远的话有现实的残酷道理,但他无法放弃自己心中那点微弱却不肯熄灭的火光。
赵秀云远远看到了坡上不欢而散的两人。她端着一碗刚熬好的草药走过来,递给王继文:“继文哥,喝点药茶,驱驱寒。靖远哥他……心情还是不好?”
王继文接过碗,叹了口气:“他心里苦。仗打输了,弟兄们没了,如今又看到这民国乱象,难免偏激。”
赵秀云在他身边坐下,轻声说:“你们的话,我都听见了一些。我觉得,你们说的都有道理。这世道,就像咱西府人说的,‘既要咥得下硬饭,也要绣得出细花’。没了靖远哥这样的硬骨头,咱们可能早就被溃兵土匪祸害了;可要是没有继文哥你这样想着办学堂、讲道理的人,这村子恐怕也只是一盘散沙,日子过得糊里糊涂。”
她顿了顿,看着王继文:“就像照顾靖远哥,光有好药不行,还得有人耐心守着,慢慢调理。治国安邦,是不是也是这个理?”
赵秀云这番话,像一缕清风,吹散了王继文心头的些许阴霾。他有些惊讶地看着身边这个女子,她不再是那个需要人庇护的官家小姐,她的目光清澈而坚定,对世事有着超出年龄的通透理解。
然而,时代的洪流并不会因个人的迷茫或一个小村庄的短暂平静而停下脚步。几天后,几个从县城回来的村民带回了令人不安的消息:县太爷是换成了所谓的“县长”,但衙门里当差的还是那帮旧人,税赋非但没减,反而添了新的“治安捐”、“建设费”。更可怕的是,原本被打散的清廷残兵败将,以及一些趁乱而起的土匪杆子,听说民国初立、根基未稳,又纷纷活跃起来,在渭北一带流窜劫掠。
新的混乱,如同渭河春季的桃花汛,在看似平静的水面下暗流涌动。岐阳村刚刚放松的神经,又紧绷了起来。王继文和李靖远虽然理念不同,但面对迫在眉睫的威胁,不得不再次携手,加强乡勇操练,加固村防工事。
这一夜,王继文独自一人登上祠堂的屋顶,眺望南方。那里是西安,是更广阔的中国。民国成立了,但前路似乎更加迷雾重重。李靖远的话在他耳边回响,赵秀云的比喻让他深思。他感到自己像渭河里的一叶小舟,被巨大的洪流裹挟着,驶向未知的黎明。这黎明的光,此刻看来,却有些刺眼和冰冷。
山下,赵秀云提着灯笼,正在给夜巡的乡勇送热水。李靖远拄着拐杖,站在自家院门口,默默擦拭着那把伴随他出生入死的军刀,刀身在月光下泛着幽冷的寒光。
渭北的黎明即将到来,但每一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应对着这新时代最初的、料峭的春寒。旧的枷锁看似打破,新的道路却遍布荆棘,个人在历史的十字路口,愈发显得渺小而又必须做出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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