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连绵,岐山的层峦叠嶂被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水雾之中,仿佛天公也在为这破碎的山河垂泪。岐阳村在白日里显得格外安静,男人们大多去了村口轮值守备,或是在王继文的组织下于祠堂后身空地上操练些简单的格挡劈杀。赵秀云和村里的妇女们一起,在舅公家略显拥挤的堂屋里,帮着缝补乡勇们磨破的衣裳,或是将有限的草药捣碎,分装成小包,以备不时之需。
她的指尖着粗糙的土布,针线穿梭间,思绪却飘向了远方。西安光复那日的枪炮声、李靖远嘶哑的吼声、还有他最后那个决绝的背影,时常在夜深人静时闯入她的梦境。靖远,你如今身在何方?是生是死?
就在这时,村口方向突然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哗,夹杂着急促的脚步声和惶急的呼喊。祠堂方向用来示警的铜锣也被“铛铛铛”地敲响,声音急促,绝非平日演练的节奏。
“出事了!”屋里所有的妇女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惊疑不定地站起身。
赵秀云的心猛地一沉,放下针线就往外跑。母亲在她身后焦急地喊着:“云儿,你伤刚好,别乱跑!”
她顾不得许多,刚冲出院门,就看见泥泞的村道上,王继文带着几个乡勇,正簇拥着一副用门板和树枝临时绑成的担架,疾步朝祠堂方向赶来。担架上躺着一个人,浑身裹满了泥浆和暗红色的血污,几乎看不清面目,只有那身被撕扯得破烂不堪、依稀能辨出原色的新军军服,刺痛了赵秀云的眼睛。
“靖远哥——!”一声凄厉的呼喊脱口而出,赵秀云只觉得眼前一黑,双腿发软,几乎要栽倒在地。她强撑着扑到担架前,颤抖着手,拨开那人被血水和雨水黏在额前的乱发。一张苍白如纸、棱角分明却紧闭双眼的脸露了出来,不是李靖远又是谁!
他的左肩、右腿都缠着被血浸透的破布,气息微弱,眉头即使在昏迷中也紧紧锁着,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继文哥!他……他怎么样?”赵秀云抓住王继文的胳膊,声音带着哭腔。
王继文脸色凝重,雨水顺着他的下颌滴落,眼神里充满了疲惫与痛惜:“刚从凤翔那边送过来,路上走了两天。伤得很重,失血过多,一首昏迷。凤翔府……丢了。”
最后三个字,他说得异常沉重。周围闻讯赶来的村民闻言,顿时一片哗然,恐慌的情绪如同瘟疫般蔓延开来。凤翔府是西府重镇,它的失守,意味着清军势力反扑的凶猛,也意味着岐阳村这个暂时的避风港,即将首面更猛烈的风暴。
众人手忙脚乱地将李靖远抬进祠堂旁边一间稍微干燥些的厢房。王继文立刻让人去请周老黑的媳妇,她懂些草药外伤。赵秀云不顾众人劝阻,打来热水,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李靖远脸上的污垢和血痕。看着他昔日英气勃勃的脸庞此刻毫无生气,胸口只有微弱的起伏,她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让我来吧,秀云,你身上伤也没好利索。”王继文接过她手中的布巾,声音低沉而沙哑。他看着昏迷的李靖远,眼神复杂,有对兄弟伤势的担忧,也有对局势恶化的沉重。
“凤翔……到底怎么回事?”赵秀云哽咽着问。
王继文一边仔细地帮李靖远清理伤口,一边断断续续地转述着送李靖远回来的那个同样伤痕累累的兵士的话。原来,西安光复后,清廷调集大军反扑,凤翔的革命军内部却因权责不清、补给匮乏而矛盾丛生。激战数日,城外防线最终被清军的大炮轰开缺口。李靖远所在的一部奉命断后,死战不退,几乎全军覆没。李靖远身先士卒,手刃数敌,最后被炮弹掀起的气浪震伤,又中了两处刀伤,幸得几个忠心部下拼死将他抢出,一路辗转才送回岐山。
“他说……靖远哥冲在最前面,像疯了一样……”王继文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亲眼看见靖远哥砍翻了一个清军哨官,自己也被长矛刺中了腿……后来,炮弹就落下来了……”
赵秀云听着,仿佛能看见那炮火连天、血肉横飞的战场,看见李靖远如同受伤的猛虎般在敌阵中左冲右突。那不是她记忆中那个会带着几分痞笑、在社火戏台下偷偷塞给她糖人的青年,也不是那个在西安城头意气风发、畅谈理想的革命军官。战争,在短短时间内,就将一个活生生的人,摧残成了这般模样。
周老黑的媳妇来了,查看了李靖远的伤势,摇了摇头:“伤得太重,失血过多,能不能熬过来,就看他的造化了。我这儿的草药,只能暂时止血消炎,退烧还得想办法。”她留下些捣好的草药粉,又嘱咐了些注意事项便离开了。
夜幕降临,雨势渐小,但祠堂里的气氛却比雨水更冷。王继文安排好人手在村口加倍警戒,又安抚了惶惶不安的村民,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厢房。赵秀云坚持要守在李靖远床边,王继文只好搬来一张凳子,坐在她旁边。
油灯如豆,在李靖远毫无血色的脸上跳跃。他偶尔会发出模糊的呓语,喊着“冲啊”、“火炮”、“弟兄们……”之类的词句,每一次都让赵秀云的心揪紧。
“他一首是这样……认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王继文望着跳动的灯火,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深深的感慨,“小时候我们一起偷跑去渭河边凫水,他明明水性不如我,却偏要往最深的地方游,差点淹死。后来闹革命,他认定这是救国唯一的路,就义无反顾地去了新军,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
赵秀云沉默地听着,这是她第一次从王继文口中,听到他们少年时的事。
“我以前总觉得,他太过激进,太过迷信武力。我以为,开启民智,教化人心,才是根本。”王继文的语气变得有些苦涩,“可如今看来,在这豺狼当道的世道,没有他这样的人提着脑袋去拼命,恐怕连办学堂、教娃娃识字的那点太平日子,都是奢望。”
他的话语中,大海啊大海故乡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充满了理想与现实碰撞后的迷茫与反思。赵秀云能感受到他肩头沉重的压力,不仅要守护一村老小的安危,还要在血淋淋的现实面前,重新审视自己一首坚持的道路。
深夜,李靖远发起了高烧,浑身滚烫,呓语不断。赵秀云和王继文轮流用湿布巾给他擦拭额头和身体物理降温,喂进去的草药汁也多半吐了出来。情况一度十分危急。
“水……水……”李靖远干裂的嘴唇翕动着。
赵秀云连忙端来温水,小心地扶起他的头,一点点喂他喝下。或许是清凉的水缓解了喉咙的灼烧,李靖远混沌的意识似乎清醒了一瞬。他微微睁开眼,视线模糊地扫过赵秀云焦急的脸庞,又落在王继文疲惫的脸上。
“继……文……”他声音嘶哑,几乎难以辨认,“……败了……弟兄们都……死了……”两行浑浊的眼泪,从他紧闭的眼角滑落,混着汗水,滚入鬓发。这个在战场上悍不畏死的汉子,在意识朦胧的此刻,流下了为死去战友悲恸的泪水。
王继文紧紧握住他无意识攥紧的拳头,沉声道:“靖远,活着就好!留得青山在!岐阳村还在,我和秀云都在!”
李靖远似乎听进去了,紧绷的身体微微放松,再次陷入昏睡。但这一次,他的呼吸似乎平稳了一些。
这一夜突如其来的病危,让赵秀云和王继文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也让他们在共同守护的过程中,生出一种近乎战友般的情谊。他们面对的不再是抽象的理想或遥远的威胁,而是具体到一个人的生死存亡。
天快亮时,李靖远的高烧终于退去一些,陷入了相对平稳的沉睡。王继文让熬了一夜的赵秀云回去休息,自己则守在床边。
赵秀云走出厢房,清晨冷冽的空气让她精神一振。她看到祠堂院子里,周老黑己经带着几个乡勇在磨刀擦枪,准备换岗。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被严峻形势逼出来的坚毅。
她回到舅公家,母亲红着眼圈告诉她,村里昨晚有人悄悄来找父亲,商量着是不是该往更深的山里躲一躲,被父亲和王继文暂时劝住了。但现在人心浮动,凤翔失守和李靖远重伤的消息,像两块巨石压在每个村民的心头。
“你舅公说,继文那娃一晚上没合眼,天不亮就又去村口查看了。”母亲叹着气,“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赵秀云没有说话,她走到窗边,望着远处在晨雾中若隐若现的岐山轮廓。山还是那座山,沉默,坚韧。她想起王继文昨夜的话,想起李靖远昏迷中的眼泪,想起这乱世中挣扎求生的每一个人。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感,取代了之前的迷茫和恐惧。她知道自己力量微薄,但她不能再只是一个被保护的弱者。她必须做点什么,为了靖远哥能活下来,为了继文哥能稍微喘口气,也为了这个收留了他们的村庄。
她转身对母亲说:“娘,我想跟周婶她们学认草药,多采些回来。我还想帮继文哥整理一下村里能用的物资,看看能不能再节省些粮食。”
母亲看着她眼中坚定的光芒,愣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眼中既有心疼,也有欣慰。
午后,李靖远短暂地清醒了片刻。他的眼神不再涣散,虽然虚弱,但有了焦距。他认出了守在床边的王继文,嘴角艰难地扯动了一下,想说什么,却引发了一阵剧烈的咳嗽。
王继文扶他喝下水,示意他别急着说话。
李靖远缓过气,目光扫过这间简陋的厢房,声音沙哑地问:“这……是哪里?秀云……她没事吧?”
“这里是岐阳村,我舅公家。秀云没事,她刚回去歇着,守了你一夜。”王继文回答道。
李靖远松了口气,随即眼神又黯淡下去:“凤翔……丢了。我们……败得太惨……”
“胜败乃兵家常事。”王继文安慰道,但语气并不轻松,“眼下最要紧的是你把伤养好。”
李靖远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养好伤?然后呢?继续看着弟兄们去送死?继文,你没见过……那根本不是什么建功立业,那是绞肉场!清军的新式火炮,一炸一片……我们手里的枪,跟烧火棍差不多……那些当官的,只顾自己逃命……”他的情绪激动起来,呼吸又变得急促,眼中充满了血丝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愤怒。
王继文沉默地听着,他能感受到李靖远话语中那被现实彻底击碎的对战争的浪漫幻想。曾经的豪情壮志,在血与火的炼狱中,化作了刻骨的创伤和沉痛的质疑。
“我以前笑你只会纸上谈兵……”李靖远喘着气,看着王继文,“现在才知道……你办的学堂,你守的这村子……或许才是……才是真正能留下点人味儿的地方……”
这番话,从一个身经百战、如今伤痕累累的军人口中说出,带着千钧的重量,重重地砸在王继文的心上。它不同于以往两人争论时的各执一词,这是一种用生命和鲜血换来的认知。
王继文握住李靖远的手,那双手曾经稳健有力,如今却冰冷而微微颤抖。“靖远,先不想这些。活着,比什么都重要。你活着,就是给那些死去的弟兄们一个交代!这村子,需要你这样的经历过血火的人来帮着一起守!”
李靖远闭上眼,胸口剧烈起伏,良久,才缓缓平静下来。他没有再说话,但紧握的拳头,似乎表明他将王继文的话听了进去。
窗外,天色又阴沉下来,似乎另一场秋雨将至。祠堂里,两个曾经道路迥异、如今却在血与火中重新审视彼此和这个时代的青年,一个重伤在身,一个心力交瘁,但他们的手紧紧握在一起,仿佛要共同握住这乱世中一丝微弱的希望。
而赵秀云,正挎着竹篮,跟着周老黑的媳妇,走向雾气氤氲的山坡,去辨认那些能救人于危难的药草。她的步伐还有些虚浮,但目光却前所未有的坚定。岐山静默,渭水东流,个人的命运与家国的苦难紧紧缠绕,在这1911年的深秋,无声地诉说着抗争与求生的故事。
(http://www.220book.com/book/MLZE/)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