岐阳村的鸡鸣撕破了清晨的薄雾,也唤醒了蜷缩在土炕上的赵秀云。肩头的箭伤依旧隐隐作痛,但比起刚逃难时的灼烧感,己缓和了许多。她睁开眼,透过木格窗棂,看见外面灰蓝色的天光,和远处岐山沉默的轮廓。这里是舅公家的老宅,低矮的土墙,夯实的泥地,空气中弥漫着柴火和干草的味道,与西安家中那带着书墨和花香的闺房截然不同。
逃难那日的惊魂一刻,如同一个模糊而血腥的梦。王继文带着乡勇及时出现,击溃了溃兵,将他们一家接回了岐阳村。那日他脸上混杂着雨水、泥浆和决然神情的模样,深深刻在了赵秀云的脑海里。曾经的文弱书生,如今竟成了持枪护佑一方的领头人。
母亲和舅婆在灶间忙碌,准备一家人的早饭——熬得稠稠的小米粥,一小碟咸菜,还有几个掺了麸皮的黑面馍馍。父亲和舅公一早便跟着王继文去村口巡查防务了。小弟对乡下的一切充满了好奇,正蹲在院子里看蚂蚁搬家。
“云儿,把这碗药喝了。”母亲端来一碗浓黑的汤药,气味苦涩刺鼻。这是村里略懂草药的周老黑的媳妇熬的,说是能消炎祛瘀。
赵秀云接过碗,屏息一口饮尽。药的苦涩从舌尖蔓延到心底。她看着母亲那双因常年劳作而粗糙皲裂的手,又想起西安家中那些精致的瓷器碗碟,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乱世之中,往昔的优渥安稳如同镜花水月,一触即碎。
早饭桌上,气氛沉默。舅公家并不宽裕,突然多了几口人吃饭,负担更重。虽然舅公舅婆嘴上不说,但赵秀云能感觉到那份不易察觉的窘迫。她学着母亲的样子,小口吃着粗糙的馍馍,喝着能照见人影的稀粥,努力适应这与过去天差地别的生活。
饭后,她主动收拾碗筷,想去井边清洗。刚拿起木盆,舅婆连忙接过:“哎呦,秀云丫头,你伤还没好利索,快歇着去,这些活儿我来。”
“舅婆,我没事的,总不能白吃饭。”赵秀云坚持道。
舅婆看着她苍白的脸和倔强的眼神,叹了口气:“你这孩子……跟继文那娃一样,都是倔脾气。罢了,那你小心点,井台滑。”
井水冰凉刺骨。赵秀云笨拙地打着水,清洗着粗陶碗碟。几个同村来打水的妇人好奇地打量着她,低声议论着。
“这就是王先生从溃兵手里救下来的那个西安女学生?”
“长得真白净,一看就是城里大小姐。”
“听说她爹以前还是个官儿呢……”
“唉,这兵荒马乱的,官家小姐也得落难哟……”
那些目光有好奇,有同情,或许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隔阂与审视。赵秀云低下头,加快手中的动作。她从未像此刻这般,清晰地感受到自己与这片土地、这些乡民之间的鸿沟。她所熟悉的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在这里似乎毫无用处。衡量一个人价值的,是能不能干活,能不能在乱世中活下去。
接下来的日子,赵秀云的伤渐渐好转。她不再甘心只待在屋里养伤,开始试着帮舅婆做些力所能及的轻省活儿:喂鸡、捡柴、缝补衣物。起初,她做得笨手笨脚,不是被母鸡啄了手,就是被柴火划破了皮。舅婆和村里的妇女们看着好笑,却也耐心地教她。
她开始真正接触这些她过去只在书里或远远瞥见过的“农民”。他们大多不识字,言语粗首,脸上刻着风霜的痕迹,但他们的勤劳、坚韧和对土地近乎本能的眷恋,深深震撼了赵秀云。她听她们用浓重的西府口音,絮叨着家长里短,担忧着地里的收成,咒骂着该死的兵匪,也祈祷着远方的亲人平安。
她从她们口中,听到了更多关于王继文的事情。如何说服心存疑虑的村民,如何带着大家挖壕沟、设陷阱,如何在夜里带着乡勇巡逻,警惕任何风吹草动。那个在她记忆里总是温文尔雅、谈论着家国天下的青年,在这里,变成了一个脚踏实地、被乡亲们信赖的“王先生”。
一天下午,赵秀云正在院门口帮着筛选谷种,远远看见王继文和周老黑巡查回来。他依旧穿着那身青布短褂,但腰间多了一把旧腰刀,皮肤晒黑了些,眉宇间少了书卷气,多了几分沉稳和疲惫。
“秀云,你伤好些了?”王继文看到她,快步走过来,眼神里带着关切。
“好多了,继文哥。”赵秀云放下手中的簸箕,站起身。阳光下,她看着他被汗水浸湿的额发,心中百感交集。
“村里……还太平吗?”她轻声问。
王继文笑了笑,那笑容里有些许无奈:“暂时没事。溃兵小股不敢来,大股的现在忙着抢大户,还没顾上我们这穷乡僻壤。不过,不能掉以轻心。”他看了看她沾着谷壳的手,语气温和,“这些活儿,慢慢学,别累着。”
“我不怕累。”赵秀云摇摇头,“比起你们在前面担惊受怕,我做这些算得了什么。”
王继文深深看了她一眼,似乎想从她眼中读出些什么。这时,周老黑在不远处喊道:“王先生,快来!村东头李老二家好像吵起来了,怕是又为水渠的事!”
王继文对赵秀云歉意地点点头,立刻转身跟着周老黑匆匆离去。赵秀云看着他匆忙却坚定的背影,心中那棵名为“依赖”的幼苗,悄然扎下了根。她意识到,在这个朝不保夕的乱世,能有一个可以并肩站立、相互扶持的人,是何其珍贵。
然而,平静的山村岁月并非世外桃源。几天后的黄昏,村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喧哗。负责瞭望的乡勇吹响了警哨,整个村子瞬间紧张起来。王继文立刻组织乡勇拿起武器,冲向村口。
赵秀云和家人被要求待在屋里,紧闭门窗。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紧紧攥着母亲的手,听着外面隐约传来的呵斥声和马蹄杂沓声。难道是大股清兵或者土匪来了?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后,外面的骚动渐渐平息。王继文带着人回来了,脸色凝重。他们带回的不是敌人,而是十几个从更靠近官道的村子逃难来的百姓,个个衣衫褴褛,面带惊惶。
原来,是一股溃兵洗劫了他们的村子,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他们是拼死才逃出来的。
“王先生,行行好,收留我们吧!我们村……没了啊!”一个老人跪倒在地,老泪纵横。
看着这些惊魂未定、失去家园的乡亲,岐阳村的人们沉默了。收留,意味着本己紧张的粮食储备将更加捉襟见肘;不收留,难道眼睁睁看着他们饿死或被乱兵杀死?
王继文紧锁眉头,目光扫过面前这些面黄肌瘦的逃难者,又看向自己村里那些神色复杂的乡亲。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乡亲们,咱们岐阳村不是大户,但也知道‘守望相助’西个字怎么写!今天他们落难,我们若袖手旁观,他日我们落难,又有谁会伸出援手?”
他转向村里的几位长者:“舅公,三叔公,粮食不够,咱们就再紧一紧裤腰带,地里的野菜也能顶一阵子。人多力量大,安顿下来,也能帮着一起守村子!”
人群中一阵骚动。有人点头称是,有人面露难色,低声嘟囔着“自家都难保”。最终,在几位长辈和王继文的坚持下,村里还是决定收留这批难民。腾出几间废弃的旧屋,各家凑出些粮食被褥,暂时安顿下来。
赵秀云看着王继文在其中斡旋、安抚、分配任务,看着他以超越年龄的沉稳和担当,化解着可能爆发的冲突,维系着这个小小共同体在风雨飘摇中的团结。她心中对他的敬佩,又深了一层。同时,她也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个人的命运是如何被时代的洪流裹挟,而微小的共同体,又是如何在绝望中挣扎求存。
安顿难民的工作繁杂而琐碎。赵秀云主动请缨,帮着妇女们照顾伤员、分发食物、安抚受惊的孩子。她放下大小姐的身段,用她并不熟练但足够真诚的西府话,与那些饱受惊吓的难民交流。当她用一块干净的手帕,为一个哭泣的小女孩擦去脸上的泥污,并轻声哼起一首记忆中模糊的童谣时,小女孩渐渐停止了哭泣,依赖地靠在她怀里。
那一刻,赵秀云忽然明白,知识并非只有经史子集,关怀与行动本身,就是一种力量。她过去所学的“仁爱”,在书本上是抽象的教条,在这里,变成了具体的一碗粥、一句安慰、一个温暖的拥抱。
夜里,她躺在炕上,听着窗外田野里的虫鸣,久久无法入睡。她想念西安,想念不知生死的李靖远,但更多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认知:她不再是那个需要被保护在深闺中的赵秀云了。这个乱世,正以最残酷的方式,逼迫着每一个人成长。她必须找到自己在这个新世界中的位置。
就在岐阳村刚刚消化了这批难民,稍稍喘息之际,更大的阴影悄然逼近。周老黑派去凤翔联络革命军的人带回了消息:凤翔形势复杂,革命军内部亦有纷争,短期内恐难派援兵。而更坏的消息是,一股规模不小的清军残部,正在岐山周边流窜,似有向这一带山区收缩的迹象。
王继文连夜召集乡勇骨干商议对策。祠堂里的油灯摇曳,映照着每个人脸上凝重的表情。缺乏外援,内部粮草日蹙,外部强敌环伺,岐阳村仿佛狂涛中的一叶孤舟,随时可能倾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周老黑瓮声瓮气地说,“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
王继文没有说话,只是用手指蘸着茶水,在桌上划着岐山周围的地形图。他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结。硬拼,无疑是螳臂当车。可是,又能退到哪里去?
赵秀云端着一壶热茶走进祠堂,感受到空气中几乎令人窒息的压抑。她默默给众人斟上茶,目光落在王继文紧锁的眉头上,心中充满了担忧,却也有一股奇异的平静。她知道,更严峻的考验即将来临。而她,己经做好了准备,与这片土地,与这些人,共同面对。
山中的岁月,短暂而漫长。它磨去了赵秀云指尖的,却淬炼了她心中的韧性。渭河水依旧在东边呜咽,而岐山脚下这个小小的村庄,正在乱世的熔炉中,艰难地锻造着属于自己的生存之道。赵秀云站在舅公家的院子里,望着沉沉睡去的村庄和远处如巨兽脊背般的山影,她知道,真正的风暴,或许才刚刚开始。
而此刻,百里之外,那匹浴血的快马,正踏碎夜露,朝着岐山的方向,越来越近。马上的骑士,目光如炬,仿佛能穿透这沉重的夜幕。李靖远的归来,注定要将这山中的微妙的平衡,彻底打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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