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水静静流淌,月色如练。岐山学堂的喧嚣渐渐沉寂,唯余虫鸣声声。赵秀云独坐窗前,指尖抚过白日里学生刚交上的描红本,墨迹未干,字迹稚嫩却端正。她唇角才浮起一丝笑意,目光忽又黯淡下去。
桌角,一方大红烫金请柬刺目地摊着,是杨家送来的订亲文书。
“秀云小姐,夜深了,还不歇?”刘妈端着一碗红枣小米粥推门进来,见她怔怔出神,不由轻叹一声,“是为那杨家的事烦心哩?”
赵秀云回过神,勉强一笑:“刘妈,你说,女子这辈子,难道就只能相夫教子,困于深宅大院么?”
“唉,咱西府的老规矩,女子婚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刘妈将粥碗放下,粗糙的手拍了拍她的肩,“杨家家大业大,杨文轩虽说混账了些,终究是嫡出少爷……你爹也是为赵家着想。”
“为赵家着想,便要牺牲我一辈子么?”赵秀云声音微颤,指尖掐进掌心,“刘妈,你瞧学堂里那些女娃娃,她们的眼睛亮得很,认字念书时,那股劲儿……多好。我不想她们将来也像我这般,连自己的婚事都做不得主。”
“谄活(好)!女子娃有志气,嫽得很!”刘妈眼中透着心疼,却也只能用西府话絮叨着劝慰,“可这世道,女子难为。你爹那头,压力大得很。杨家势大,得罪不起哩。”
正说着,窗外传来轻微叩响。王继文压低的声音透进来:“秀云,睡下了么?我见灯还亮着。”
赵秀云忙起身开窗。王继文站在月色下,眉宇间带着疲惫,却仍掩不住关切:“白日里见你神色不对,可是遇上难处了?是不是杨文轩又来找麻烦?”
他目光扫过桌案,瞥见那大红请柬,话音戛然而止,脸色瞬间沉了下去:“这是……?”
赵秀云侧过脸,低声道:“爹……爹应了杨家的亲事。”
“甚么?!”王继文几乎脱口而出,拳头猛地攥紧,“赵世伯怎可……怎可如此糊涂!那杨文轩是个甚么东西?游手好闲,欺男霸女!他怎配得上你?!”
“爹有爹的难处。”赵秀云声音苦涩,“杨家与县衙沾亲带故,钱乡绅又在一旁煽风点火。爹说,若不应下,只怕咱赵家日后在岐山寸步难行,连学堂也……”
“岂有此理!”王继文气得声音发颤,“这是拿你的终身幸福去换一时太平!不成!我这就去找赵世伯说理!”
“继文哥!”赵秀云急忙拉住他衣袖,“别去!爹正在气头上,你去了,只会火上浇油。”
王继文回头看她,月光下,她眼中水光潋滟,却强忍着不让泪落下。那份倔强的脆弱,像一根针,狠狠扎进他心里。他深吸一口气,放缓了语气:“秀云,你心里究竟怎么想?你若不愿,天下总有说理的地方!李靖远……对,靖远兄在军中有些关系,或许能请上头施压……”
赵秀云却摇了摇头:“靖远哥己帮了我们许多。军中之事,岂能常用来干涉地方家事?再者,逼急了杨家,他们明的不成来暗的,只怕更防不胜防。”
她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轻声道:“我只是不甘心。学堂刚有起色,那些女娃娃刚能坐下来读书识字……我以为,我能走出一条不一样的路,也能让她们看看,女子的人生,不止嫁人生子这一条道。”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坚定。王继文望着她,只觉得胸腔里涌动着滚烫的情绪,敬佩、怜惜、愤怒,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交织在一起,灼得他喉咙发干。
“秀云,”他声音沙哑,“你……你值得更好的。你不该被这样对待。”
赵秀云闻言,身子微微一颤,终于抬起头,首视着他:“继文哥,那你告诉我,什么是更好的?是违抗父命,落个不孝之名,连累家族,让学堂夭折?还是认了命,嫁入杨家,从此锁在深宅,相夫教子,了此余生?”
王继文被她问得哑口无言。月光洒在两人身上,一片清冷。
“罢啦(算了)。”良久,赵秀云轻轻抽回手,转过身,“天色晚了,继文哥,你回去歇息吧。这事……容我再想想。”
王继文张了张嘴,终究没能再说出什么。他深深看了她背影一眼,那月白袄裙在灯下显得格外单薄,却撑着一股不肯弯曲的脊梁。他默默转身,消失在夜色里。
刘妈叹了口气,上前关上窗户:“秀云小姐,你这又是何苦?王先生人谄活(好),对你也有心,可这事……难办得很。”
赵秀云没有回答,只是慢慢坐回桌前,拿起那本描红本。指尖划过一个个工整的字迹——“人”、“口”、“手”、“天”、“地”……这些她一笔一画教给女孩子们的字,此刻却像沉重的枷锁,压得她喘不过气。
个人激情与社会责任,像两条汹涌的河流,在她心中剧烈碰撞。一边是对自由、对知识、对那片更广阔天地的渴望,像岐山塬上迎风招展的麦浪,蓬勃而热烈;另一边是对家族兴衰、对父亲压力、对世俗规矩的无奈妥协,像渭水下沉沉的淤泥,冰冷而滞重。
她想起白日里,那个叫小草的女孩子,偷偷塞给她一个刚绣好的香囊,针脚歪歪扭扭,却绣着一株小小的兰草。
“小姐,娘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可我想跟你认字,以后也像你一样,能看懂爹的信。”女孩的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纯粹的憧憬。
那一刻,赵秀云觉得一切辛苦都值了。
可如今,这桩突如其来的婚事,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寒霜,要将这刚破土的幼苗,连同她心底那点微弱的火苗,一同冻毙。
“倭也(妥当)么?”她喃喃自问,指尖冰凉。
若她认命,嫁了。杨家会容她继续办学堂?容她抛头露面?容她教导那些“不安于室”的女孩子?绝无可能。
若她不嫁。家族蒙羞,父亲震怒,杨家报复,学堂或许真的就此夭折。那些刚刚看到一丝光亮的女孩们,又将回到原来的轨道。
两难之境,进退维谷。
窗外,隐约传来秦腔的唱段,不知是哪家戏班子还在夜唱,悲怆苍凉的调子,断断续续,唱的是《铡美案》里秦香莲的哭诉:“夫啊夫啊你心太狠,贪恋富贵忘旧恩……”
这古老的调子,唱尽了千百年来多少女子的辛酸与无奈?
赵秀云闭上眼,只觉得那唱词一字字敲在心坎上,又沉又痛。
“秀云小姐,”刘妈轻声提醒,“粥快凉了。”
赵秀云睁开眼,目光落在碗中。殷红的枣子沉在金黄的小米粥里,氤氲着淡淡的热气。这是刘妈的心意,是这片土地上最朴素温暖的关怀。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跟着母亲去看法门寺的庙会。人山人海里,母亲紧紧攥着她的手,生怕她走丢。母亲的手很软,却很坚定。母亲不识字,却会讲很多古老的故事,关于周原的青铜器,关于凤翔泥塑的吉祥寓意,关于西府女子如何用一双巧手绣出生活。
母亲常说:“女子娃,心要善,手要巧,性子要韧。日子再难,也能咥(吃)得下,熬得过。”
性子要韧。
赵秀云端起那碗温热的粥,轻轻呷了一口。米香枣甜,暖暖地落入胃中,仿佛也注入了一丝力气。
她不能就这么认输。
为了那些眼巴巴望着她的女孩子,为了王继文和李靖远倾注的心血,也为了自己心底那点不甘熄灭的火苗。
总会有办法的。
岐山塬上的麦子,历经寒冬风霜,到来年夏天,不照样能长出沉甸甸的穗子么?
月光静静流淌,照着她清秀而坚定的侧脸。窗外,秦腔的调子不知何时停了,万籁俱寂,只有渭水奔流不息的声音,隐隐传来,如同这片古老土地深沉而有力的脉搏。
夜还很长。
她的心事,也如这夜色一般,深重绵长。但那双眸子里,却渐渐燃起一点光,微弱,却执着,仿佛暗夜里唯一的一颗星子,倔强地亮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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