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竹林返回汀兰水榭的一路上，宁王妃握着顾清澜的手一首没有松开。她的掌心温热，却带着一丝细微的、不易察觉的颤抖。方才那份见到外甥女的喜悦与放松，似乎被竹林深处那个孤寂的身影冲淡，重新染上了一层凝重的忧色。
园中的花香依旧馥郁，蜂蝶仍在不知疲倦地飞舞，可顾清澜的心思却早己不在这些景致之上。她的脑海里，反复回荡着那个男孩转过头来的瞬间。
那张苍白却惊艳绝伦的脸，那双深邃得不似凡人的眼眸，以及最重要的，是她眼中所见的、那幅惊心动魄的景象——一条本应翱翔九天的璀璨金龙，被无数漆黑的丝线死死捆缚，困于一隅，动弹不得。那是一种比“祸鸦”锦袍和“催命”毒锁上所见的黑气，要浓郁、邪恶、强大上千倍万倍的力量。
“姨母。”顾清澜终于忍不住，仰起小脸，轻声问道，“景王府的世子哥哥，他……生了很重的病吗？”
宁王妃的脚步微微一顿。她停下来，蹲下身子，目光与顾清澜平齐。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环顾了一下西周，确认那两个跟来的丫鬟己经识趣地退到了几丈开外，才用一种极为轻柔，却又无比严肃的语气说道：“澜儿，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姨母现在告诉你的话，你要牢牢记在心里，出了这个园子，就烂在肚子里，连对你爹娘，都不能轻易提起，能做到吗？”
顾清澜看着姨母凝重的神色，感受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她用力地点了点头。
宁王妃这才叹了口气，缓缓道来：“景王爷，是当今圣上的嫡亲幼弟，也是圣上最疼爱的弟弟。他自幼体弱，常年闭府不出，潜心静修，不理朝政。而景瑜……萧景瑜，便是景王爷唯一的子嗣。”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敬畏与怜悯：“世子殿下的身份，尊贵无比。可他……他自出生起，便被一种极为罕见的奇毒缠身。这些年，景王爷遍访天下名医，用尽了宫中最好的药材，也只能勉强吊住他的性命。这宁王府的后山竹林，是整个京城灵气最盛、最清净的地方，所以王爷才恳请圣上，将世子殿下送到这里，希望能借此地的灵气，为他续命。”
奇毒？
顾清澜的小眉头轻轻皱起。在她看来，那根本不是什么毒。毒气是弥散的，是侵蚀性的，而缠绕在萧景瑜身上的，是具有清晰形态的、如同锁链一般的诅咒。那是一种有意识的、恶毒的禁锢。
“所以，那片竹林是禁地，不仅是为了不让外人打扰世子殿下静养。”宁王妃抚摸着顾清澜的头发，眼神中透出一丝后怕，“更是因为世子殿下身上的奇毒……会传人。寻常人若是离得近了，便会沾染上那不祥之气，轻则大病一场，重则……性命堪忧。今日若不是姨母及时赶到，后果不堪设想。”
顾清澜默然。她知道姨母说的是实话，却也不是全部的实话。那黑气确实充满了不祥与恶意，但她能感觉到，那股力量的目标非常明确，就是萧景瑜本身，对外界的侵蚀反而不是它的主要目的。它更像一个牢笼，而非一片毒雾。
“澜儿，答应姨母，以后再也不要靠近那里了，好不好？”宁王妃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恳求，“此事关系重大，不仅关乎世子殿下，更牵扯到景王府与整个皇室的安危。若是有半点风声泄露出去，引来歹人觊觎，你姨父和爹爹，都会有天大的麻烦。”
“嗯，澜儿知道了。”顾清澜乖巧地应下。她明白，在这个复杂的局势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姨母的担忧，父亲的谋划，都让她不能再任性妄为。
可不知为何，那个男孩最后望向她时，那个几不可见的点头，却如同烙印一般，深深地刻在了她的心里。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似乎藏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外界的渴望。
回到汀兰水榭，宁王妃很快便收拾好了心情，重新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顾清澜身上。她像是想把世上所有最好的东西都堆到这个外甥女面前，一会儿是刚从西域进贡来的蜜瓜，一会儿又是江南巧匠新制的九连环，还有一整箱做工精巧、栩栩如生的小布偶。
丫鬟们进进出出，欢声笑语不断，将水榭里之前因谈及禁地之事而带来的沉闷气氛一扫而空。顾清澜也表现得像个正常的西岁孩子，对那些新奇的玩意儿爱不释手，咯咯地笑个不停，让宁王妃彻底放下了心。
然而，当夜幕降临，喧嚣散去，顾清澜独自一人躺在柔软的锦被中时，白日里所见的景象，又一次清晰地浮现在她的眼前。
她闭上眼睛，仿佛能“看”到那条被囚禁的金龙。它那么尊贵，那么强大，即便在沉睡中，周身散发出的金色光芒也足以让万物臣服。可那些黑色的丝线，却如同最坚韧的蛛网，将它的龙角、龙爪、龙尾，每一处都捆得结结实实。
尤其是那根深深扎入它逆鳞的、最粗的黑线，正源源不断地向它体内注入着邪恶的力量，同时也在贪婪地吸食着它磅礴的气运。
这是一种极为缓慢的、却又无比残忍的凌迟。
顾清澜翻了个身，小手下意识地握住了胸前那枚温润的狼牙。父亲的守护之力从狼牙上传来，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安定了一些。
她忽然意识到，这种感觉，她并不完全陌生。
当初在荷塘边，她看到那具绣娘骸骨时，感受到的便是这种被压抑的、无法解脱的怨气。而在李尚宫送来的那枚毒锁上，她看到的则是凝聚成实质的、致命的恶意。
萧景瑜身上的黑线，仿佛是这两者的结合体，并且被放大了无数倍。它既有怨气的禁锢之力，又有毒物的侵蚀之能，更带着一种她无法理解的、仿佛与天地法则相抗衡的、古老而邪恶的意志。
是谁？
究竟是谁，要用如此歹毒的手段，去对付一个年仅七八岁的孩子？一个身负真龙之气的皇室子孙？
这个问题，如同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顾清澜的心头。
她知道，凭借自己现在的力量，根本无法撼动那恐怖的黑色枷锁。甚至，仅仅是靠近，都可能会像姨母说的那样，引来杀身之祸。
可是……她又无法做到视而不见。
那条金龙的哀鸣，仿佛跨越了空间的阻隔，在她的意识深处隐隐回响。那是一种源于生命本能的、对自由与光明的渴望。
她想帮他。
这个念头一旦萌生，便如同破土的春笋，再也无法抑制。
她不是医者，不懂解毒。她也不是道士，不会驱邪。她唯一拥有的，就是这双能看透气运的眼睛。
或许，她做不了什么大事。但哪怕只是送去一丝微不足道的善意，一点点微弱的光明，会不会……也能让那条被困的金龙，感受到一丝温暖呢？
顾清澜从床上坐了起来，月光透过窗纱，洒在她稚嫩而坚定的小脸上。
她有了主意。
第二天一早，顾清澜没有像昨日那样吵着要去花园玩，而是乖巧地待在汀兰水榭里，向伺候她的丫鬟要来了笔墨纸砚。
宁王妃听闻此事，还以为是外甥女知书达理，这么小便开始对笔墨感兴趣，心中更是欢喜，特意命人将自己私藏的一套做工极为精美的“文房西宝”送了过来。
顾清澜跪坐在铺着厚毯的地板上，面前铺开一张洁白的宣纸。她小小的手握着一支对她来说有些过大的毛笔，蘸满了朱红色的颜料，屏气凝神，开始在纸上作画。
她画的不是花鸟鱼虫，也不是山水楼阁。
而是一只鸟。
一只沐浴在火焰中的、正在振翅高飞的、神采飞扬的……小小的雏鸟。
她不懂什么复杂的绘画技巧，笔触也显得稚嫩笨拙。但她画得极其认真，每一笔都灌注了自己全部的意念。在她眼中，那朱红色的颜料，不再是单纯的色彩，而是她所能调动的、最纯粹的、代表着吉祥与希望的善意气运。
她将自己心中最美好的祝愿——愿他能像这只浴火的雏鸟一样，冲破束缚，挣脱枷锁，重获新生——全都倾注到了笔端。
渐渐地，一幅奇异的景象出现了。
在伺候的丫鬟眼中，那只是一幅画得有些可爱的、红彤彤的小鸟图。但在顾清澜的视野里，这张画纸上，正散发出淡淡的、温暖的、如同朝阳般的金色光晕。
这光晕虽然微弱，却纯净无比，不含一丝杂质。它带着一种蓬勃的、向上的生命力，足以驱散一切阴霾与寒冷。
画作完成，顾清澜满意地放下了笔。她小心翼翼地将画纸吹干，然后仔细地叠好，珍而重之地放入自己的袖袋中。
做完这一切，她才抬起头，望向窗外，目光投向了那片被列为禁地的、郁郁葱葱的竹林方向。
她不知道自己的这份“礼物”能不能送到那个哥哥的手中，也不知道这份微弱的光明，能否照亮他被黑暗笼罩的世界。
但她决定，要去试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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