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驴拉磨，一圈又一圈，沉重而重复。
武大郎守着他的炊饼摊，脸上的憨厚像是用刻刀凿上去的，僵硬得快要掉渣。
可那案板下的两条短腿，却时不时地绷紧，仿佛随时要蹬地弹起，扑出去咬人。
他试过了。
这几天，他像个真正的幽魂，在阳谷县的街巷里飘荡，竖着耳朵，捕捉一切可能弄死那对狗男女，而不牵连二郎的法子。
他蹲在王婆茶坊对面的巷口，一蹲就是半天，眼睛都快瞪成斗鸡眼，巴望着那老虔婆能被门槛绊死，或者被房梁掉下来砸扁。
他支棱着耳朵，听茶客们闲扯，盼着能听到西门庆家破产抄家、或者得罪了哪个京城大官要被问斩的消息。
他甚至偷偷跑去县衙门口转了转，看着那面鸣冤鼓，手心里全是汗。
可一想到西门庆和知县老爷推杯换盏的样子，那鼓槌就像有千斤重，他连摸一下的勇气都没有。
屁用没有。
王婆依旧活蹦乱跳，唾沫星子能喷三丈远。
西门庆依旧人模狗样，摇着扇子招摇过市。
潘金莲......他那“好娘子”......
武大郎的目光死死盯向街对面。
潘金莲正倚在自家窗口，手里捏着个绣绷子，眼神却根本没落在上面，而是飘啊飘，飘向了刚从马上下来的西门庆。
西门庆也瞧见了她，嘴角勾起一抹浪荡子的笑，也不避人，抬手遥遥一揖，做了个口型。
离得远，武大郎听不见。
但他看得懂那口型，“娘子——”
就像一根淬了毒的针，精准地扎进武大郎的眼球，疼得他猛地一哆嗦。
潘金莲脸上飞起两团红晕，似羞似嗔地扭过头，却用眼角余光飞快地又瞟了一眼，那欲拒还迎的劲儿，拿捏得恰到好处。
“呵......”
武大郎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像是被砂纸磨过的嗤笑。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沾满面粉的双手。
这双手，只会和面，只会揉饼。
这双腿，又短又挫，跑都跑不快。
这张脸，平庸得像河滩上的卵石，扔人堆里立马找不着。
重生？
重生回来干什么？
再看一遍这对狗男女是怎么给自己戴绿帽子的？
再体验一遍那砒霜穿肠烂肚的滋味？
绝望。
像是冰冷的河水，没过头顶，一点点吞噬掉最后那点空气和光亮。
连仇恨，都被这无尽的绝望泡得发胀、发白，没了力气。
他机械地揉着盆里的面，动作麻木。
面粉飞扬起来，扑在他脸上，像是戏台子上的丑角，滑稽又可悲。
活着，真他娘的没劲。
天天受这窝囊气，看着仇人在眼前蹦跶却无可奈何，这比上辈子首接死了还难受！
至少死了，就不知道疼了。
一个念头，像是黑暗中滋生的毒菌，悄无声息地冒了出来，然后疯狂蔓延。
死了......算了......
一了百了......
这鸟气，不受了！
突然，他的心飞到了家里灶间的墙角。
他依稀记得前一世时，‘娘子’为自己治心痛的药就藏在里头，依稀记得当时自己问她时，她说是王婆给的灭鼠药。
武大郞现在才知道，那只老鼠竟然是自己。
那是潘金莲备下的。
用来送他上路的——砒霜。
此时，武大郞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猛地一缩。
呼吸骤然急促起来。
他左右飞快瞟了一眼，街面上人来人往，没人注意这个矮小的卖饼汉子。
楼上的潘金莲早己离开了窗口。
机会！
一个疯狂的、决绝的念头占据了全部思维。
他顾不上自己的烧饼摊了，他要回去，把那包砒霜拿出来。
他小心地回到家，手指却颤抖着抠向那块砖。
砖头松动了，被悄无声息地抽出来。
一个小油纸包躺在里面，像是沉睡的毒蛇。
他的指尖碰到那纸包，冰凉的触感激得他浑身一颤。
就是这东西......
上一世，就是这东西让他疼得肝肠寸断......
现在，它还能带他走。
解脱。
彻底的解脱。
再也不用忍了，再也不用恨了，再也不用看着那对狗男女恶心自己！
他飞快地将纸包揣进怀里，心脏咚咚咚地擂着胸膛，几乎要跳出来。
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冷汗，被风一吹，冰得吓人。
回到烧饼摊，重新揉面。
只是那揉面的动作，彻底变了味。
不再是劳作，更像是一种仪式。
一种赴死的仪式。
他抓过那包砒霜，指甲划开油纸。
白色的粉末，细腻得像最精良的面粉，却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他眼神空洞，一点点、一点点地，一大半倒进了面团里。
心里有个声音在嘶吼，在狂笑，又像是在哭：
“加餐了......武大......给你自个儿好好加一顿餐......”
“吃吧......吃了就舒坦了......再也不疼了......”
“干净......都干净了......”
面粉和毒粉混合在一起，再也分不清彼此。
他舀来清水，和面，动作机械而精准，像是在完成生命中最后一件大事。
面团渐渐成型，光滑，白皙。
谁能想到，这么漂亮的面团里，藏着能让人肠穿肚烂的剧毒？
他生起火，架上锅。
揪下一块毒面团，在手里搓揉，拍扁。
动作熟练得让人心酸。
滋啦——
饼胚贴上热锅，发出的声响，香气开始弥漫。
多么讽刺。
他武大郎一辈子做得最好的炊饼，竟然是用来毒死自己的。
第一个饼很快烙好了。
金黄油亮，芝麻点缀，看着就让人食欲大开。
他把它铲出来，放在一旁的盘子里。
热气腾腾。
他看着那饼，眼神复杂。
有绝望，有解脱，有一丝不甘，最终都化为一片死寂的平静。
他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慢慢握紧了那块滚烫的、能终结一切的炊饼。
饼很烫，灼着他的手心。
但那温度，远不及他心头的冰冷。
他张开嘴，喉咙干涩得发紧。
楼下，传来王婆尖利的笑声，似乎在和谁打招呼。
楼上，隐约有潘金莲哼着小调的声音，心情似乎很不错。
武大郎闭上眼睛，两行浑浊的泪水终于忍不住，从眼角挤了出来，迅速被脸上的面粉吸干，留下两道淡淡的痕迹。
他猛地张开嘴，对着那金黄的、散发着死亡香气的炊饼，狠狠地——
咬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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