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一块沉重的墨，泼满了大雍皇宫的琉璃瓦。
养心殿内只点了一盏孤灯，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萧越身前的几页纸。他没看那些农桑书，指尖反复着怀里那本《齐民要术》——准确地说，是着那行“坤宁宫井，月满则溢”的刻字。
李德全在外间打盹，呼吸声均匀而悠长。经过白天的一番折腾，老太监显然累坏了。萧越没有叫醒他，有些事，只能自己做。
“月满则溢……”他低声重复着这句话，目光落在窗外。今夜的月亮被云层遮了大半，朦胧得像块蒙尘的玉。离月圆，还有三天。
坤宁宫是先皇后的居所，自她“病逝”后就一首锁着，据说魏忠贤嫌晦气，除了偶尔派几个老嬷嬷打扫，从不让人靠近。
那里的井里，会藏着什么？
是先皇后的遗物？还是……能证明她死因的证据？
萧越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如果能找到魏忠贤毒杀先皇后的实据，哪怕只是一丝线索，也足以让他在与魏党的周旋中多一分筹码。
可风险太大了。
坤宁宫必定是魏忠贤重点监视的地方，一个十二岁的小皇帝，深夜跑去废弃的宫殿，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陛下，您还没睡？”外间的李德全似乎被他的动静惊醒，声音带着浓浓的睡意。
“没什么，”萧越连忙将书藏进枕下，“只是有些渴了。”
李德全端着水进来，借着灯光看见萧越眼底的红血丝，忍不住劝道：“陛下大病初愈，还是早些歇息吧。有什么事，明日再说也不迟。”
“嗯。”萧越应着，接过水杯一饮而尽。他看着李德全担忧的眼神，忽然问：“李伴伴，坤宁宫……现在还住着人吗？”
李德全的动作猛地一顿，脸色瞬间变了，压低声音急道：“陛下怎么突然问这个？那地方早就空着了，魏公公吩咐过，不让人随便提！”
“我就是……睡不着，想起母后了。”萧越垂下眼，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脆弱。这是原身的情绪，也是他此刻唯一能用来掩饰目的的武器。
李德全的眼神软了下来，叹了口气：“先皇后娘娘……是个好人啊。只是命苦……”他没再说下去，只是抹了把眼角，“陛下要是想娘娘了，等过些日子，奴才求魏公公恩准，去娘娘的灵前烧柱香便是，可千万别自己去坤宁宫，那地方……邪性得很。”
“邪性？”萧越捕捉到这个词。
“是啊，”李德全压低了声音，“去年有个小太监好奇，偷偷翻墙进去，第二天就被发现吊死在井边了，魏公公说是冲撞了先皇后的英灵，草草烧了了事。从那以后，就更没人敢靠近了。”
萧越的心猛地一沉。
吊死在井边？
是意外，还是……杀人灭口？
这更让他确信，坤宁宫的井里一定有问题。
“我知道了。”萧越点点头，装作被吓住的样子，缩进了被子里，“我不去就是了。”
李德全这才放下心，又叮嘱了几句“夜里别踢被子”，才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殿内重归寂静。萧越睁着眼睛，望着帐顶的金龙纹，毫无睡意。
那个小太监的死，十有八九和井里的东西有关。魏忠贤越是遮掩，他越要查个明白。
三天后的月圆之夜。
他必须去。
接下来的两天，萧越表现得像个真正病愈初醒的孩子。按时喝着李德全偷偷换过的“补药”（其实是普通的安神汤），偶尔翻看几页农桑书，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
魏忠贤派来的人几次“探望”，都只看到一个面色苍白、精神萎靡的小皇帝，回去复命后，魏忠贤那边似乎放松了些警惕，连送来的点心都多了几样。
萧越将计就计，一边装病，一边让李德全旁敲侧击地打听坤宁宫的情况。
李德全虽然不解，但还是照做了。他从一个负责打扫的老嬷嬷那里打听到，坤宁宫的钥匙由魏忠贤的心腹太监王瑾保管，每天只在巳时（上午九到十一点）开门，让两个老嬷嬷进去打扫半个时辰，其余时间都锁着，宫墙外还有侍卫巡逻。
“侍卫是魏公公的人，个个眼睛尖得很。”李德全忧心忡忡地回报，“陛下，您就死了那条心吧，进不去的。”
萧越却在心里盘算起来。
巳时打扫，意味着那时候宫墙内有人，巡逻的侍卫可能会放松警惕，以为有嬷嬷在，不会出乱子。
而月圆之夜，恰好在三天后的巳时之后。
“李伴伴，”萧越忽然道，“帮我找一套最不起眼的灰色布衣，再找双旧布鞋。”
李德全一愣：“陛下要这个做什么？”
“你别管，照做就是。”萧越的语气不容置疑。
李德全看着他坚定的眼神，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问，只是重重叹了口气：“奴才这就去办。”
他知道，这个小皇帝虽然年纪小，心思却比谁都重。一旦做了决定，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第三天夜里，月色如银，圆满得没有一丝缺角。
子时刚过，养心殿内一片死寂。
萧越悄悄从床上爬起来，换上了那套灰色布衣。衣服有些大，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衬得他本就瘦弱的身子更像个营养不良的小太监。他用一块布将头发束起，又往脸上抹了点锅底灰，对着铜镜照了照——镜里的少年面色黝黑，眼神却亮得惊人，任谁也认不出这是当朝皇帝。
他将那本《齐民要术》揣进怀里，又从枕下摸出一把小小的银匕——这是李德全偷偷给他防身用的，说是先皇后留下的。
“陛下……”外间传来李德全压抑的声音。
萧越拉开门，看见老太监正站在阴影里，眼眶通红。
“奴才还是陪您去吧。”李德全的声音带着哭腔，“万一……万一出事了，奴才也好护着您。”
“不行。”萧越摇头，“人多目标大，你留在这里，帮我盯着动静，若过了一个时辰我还没回来……”他顿了顿，“你就想办法去找陈院判，让他想办法。”
陈院判是先皇后的远亲，若他真出了事，或许只有陈院判会愿意冒险查下去。
李德全知道他说得有理，只能含泪点头：“陛下千万小心！坤宁宫的门是从外面锁的，奴才己经把备用钥匙给您藏在宫墙根的第三块砖下了，您……您抓紧时间！”
萧越心中一暖，用力拍了拍李德全的肩膀：“等着我回来。”
说完，他不再犹豫，像一只灵巧的猫儿，悄无声息地溜出了养心殿。
夜色是最好的掩护。宫道上的侍卫打着哈欠巡逻，对一个穿着布衣的“小太监”毫不在意。萧越借着假山、花丛的阴影，一路疾行，很快就来到了坤宁宫附近。
远远望去，那座宫殿笼罩在月光下，飞檐翘角如同蛰伏的巨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阴森。宫墙高耸，墙角的杂草在风中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
萧越屏住呼吸，贴着宫墙根慢慢移动，果然在第三块砖下摸到了一把小小的铜钥匙。
他深吸一口气，来到宫门前。门锁是黄铜制的，在月光下泛着冷光。萧越将钥匙进去，轻轻一拧——
“咔哒”一声轻响，锁开了。
他推开一条门缝，闪身进去，又迅速把门重新锁好。
院内杂草丛生，石板路上布满青苔。正屋的门窗紧闭，窗纸上积着厚厚的灰尘，想来是许久没人打理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混杂着淡淡的脂粉香——那是属于先皇后的味道，在记忆里格外清晰。
萧越的心跳得飞快，他不敢开灯，只能借着月光辨认方向。按照李德全说的，井在院子东侧的角落里。
他放轻脚步，沿着墙根向东走。月光透过树枝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像无数只手在拉扯他的脚步。
就在这时，一阵风吹过，带来了细微的声响。
“谁？”萧越猛地停下脚步，握紧了手里的银匕，心脏几乎要跳出嗓子眼。
是侍卫？还是……别的什么？
声响消失了，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萧越定了定神，告诉自己是太紧张了。他继续往前走，很快就看到了那口井。
井栏是青石雕琢的，上面爬满了藤蔓，井口用一块大石板盖着，石板上还压着块石头，像是怕什么东西跑出来。
“坤宁宫井，月满则溢……”萧越盯着那口井，喃喃自语。
他走上前，用力推开石板——石板比想象中轻，或许是经常有人移动？
一股阴冷的气息从井下扑面而来，带着水的腥气。萧越探头往下看，井不深，借着月光能看到井底有半满的水，水面平静无波，映着天上的圆月，像一块破碎的银镜。
没有东西啊？
萧越皱起眉。难道那行字只是巧合？还是说，“溢”的不是水，而是别的什么？
他蹲下身，仔细打量着井壁。井壁是用砖砌的，常年泡水，长满了青苔。他伸手摸了摸，指尖触到一块松动的砖。
他心中一动，用力一抠——那块砖竟然被他抠了下来！
砖后面是空的，里面塞着一个小小的油布包。
萧越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找到了！
他颤抖着手将油布包拿出来，打开一看——里面不是玉佩，也不是书信，而是一块巴掌大的青铜令牌，上面刻着一个狰狞的狼头，狼头的眼睛是用红宝石镶嵌的，在月光下闪着诡异的光。
这是什么？
萧越翻来覆去地看，令牌背面刻着两个小字：“北镇”。
北镇？他搜索着原身的记忆，没听过这个名字。
就在他疑惑之际，院外突然传来了脚步声，还有人说话的声音！
“……王公公说了，今晚月圆，让咱们多来坤宁宫附近转转，别出什么岔子。”
“切，这破地方除了鬼还有谁来？上次那个小太监的事，我现在想起来还怕……”
脚步声越来越近，似乎正朝着宫门的方向走来！
萧越脸色大变，想也没想，迅速将青铜令牌塞进怀里，把油布包扔回井里，重新砌好砖块，盖上石板，然后转身就想躲起来。
可院子里空荡荡的，除了几棵老树，根本无处可藏！
脚步声己经到了宫门口，有人在摇晃门锁！
“哎？锁怎么是开的？”
“不好！有人进去了！”
萧越的心沉到了谷底。
完了。
他下意识地看向那棵最粗的老树，想也没想就爬了上去。他的动作不算快，但胜在瘦小灵活，很快就躲到了茂密的枝叶间。
几乎就在他藏好的瞬间，宫门被“哐当”一声推开，几个提着灯笼的侍卫冲了进来，灯笼的光扫过院子的每一个角落。
“人呢？刚才明明听到动静了！”
“搜！仔细搜！王公公说了，要是让不干净的东西闯进来，咱们都得掉脑袋！”
灯笼的光扫过井台，扫过正屋的门窗，最后，慢慢抬了起来，朝着树上照来——
萧越屏住呼吸，死死抱住树干，将自己缩成一团，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炸开。
月光下，他怀里的青铜令牌，正泛着冰冷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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