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帘掀开的刹那，三月扬州的暖风被隔绝在外，一股独属于京城权贵府邸的、混杂着陈腐木料与名贵香料的阴冷气息，便迫不及待地钻了进来。
林黛玉的呼吸没有半分错乱。
她静静坐在轿中，一双本该是含情脉脉的眼眸，此刻却沉静得宛如两潭深不见底的古井。井底，埋葬着三十年的风霜血泪，埋葬着一场流尽了生命中最后一滴泪水才堪堪醒来的荒唐大梦。
梦里，她是寄人篱下的孤女，是敏感多愁的诗人，是为了一个男人耗尽心血的痴情种子。梦醒时，她只是一具魂归离恨天的冰冷尸骸，眼睁睁看着他掀起别人的红盖头，听着满堂宾客，贺一声“金玉良缘”。
何其可笑。
轿子缓缓停稳，外面传来管事媳妇们殷勤又带着几分轻慢的问安声。
“姑娘一路辛苦了，可算到家了。”
家？黛玉的唇角勾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冰冷的弧度。这里从来不是她的家，前世不是，今生，更不会是。这里是荣国府，一座用锦绣与诗词堆砌而成的华美囚笼，一座吞噬了她血肉、碾碎了她风骨的黄金冢。
紫鹃担忧地看了自家姑娘一眼，轻声提醒：“姑娘，我们到了。”
黛玉微微颔首，任由紫鹃为她整理好略有些褶皱的裙摆。她没有立刻起身，而是透过轿帘的缝隙，目光平静地扫过眼前这座巍峨的府邸。朱红色的大门，鎏金的兽首，高悬的“敕造荣国府”牌匾，一切都与记忆中分毫不差。
那些站在门前迎接的下人，一张张或谄媚、或好奇、或鄙夷的脸，也同样熟悉。他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无非是在议论着，这位新来的林家孤女，会是怎样一副可怜又怯懦的模样。
前世的她，确实是如此。初入贾府，如一叶浮萍，无依无靠，面对这泼天的富贵和数不清的“规矩”，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生怕行差踏错，惹人耻笑。
可如今，这具稚嫩的躯壳里，装着的是一个早己死去过一次的灵魂。那些曾经让她感到畏惧和不安的眼神，此刻在她看来，不过是一群蝼蚁的窥探，可笑，且不值一提。
她缓缓起身，由紫鹃搀扶着，踏出了轿厢。
当她的身影完整地出现在众人面前时，许多人的呼吸都为之一滞。
没有想象中的瑟缩与不安，更没有孤女初来乍到时的惶恐与泪光。眼前的少女，身形单薄，面容带着一丝长途跋涉的苍白，可那身姿，却挺拔得如一竿临风的翠竹。她一步步走来，莲步轻移，裙裾无声，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那眼神里没有半分怯懦，反而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镇定与威仪，仿佛她不是来投亲的孤女，而是来巡视领地的女王。
原本嘈杂的窃窃私语，竟在这无声的威压下，渐渐平息了下去。
王夫人身边的陪房周瑞家的，本想上前拿几句乔，显摆一下自己的身份，可一对上黛玉那双沉静的眼，不知为何，心里竟有些发毛，准备好的话也卡在了喉咙里。
黛玉并未理会这些下人，径首穿过人群，走进了那座她无比熟悉、也无比憎恶的荣国府大门。
荣庆堂内，贾母早己等候多时。
一见到黛玉，这位贾府的老祖宗便如前世一般，立刻红了眼眶，一把将她搂入怀中，口中不住地念着“心肝儿肉”，眼泪簌簌地往下掉。
黛玉静静地任由她抱着，没有哭，也没有挣扎。她能感受到贾母此刻的疼爱是真切的，但也清楚地记得，这份疼爱，在前世那场决定她生死的“金玉良缘”面前，是何等的苍白无力。
“可怜我这外孙女儿，自小没了娘，如今……”贾母哽咽着，说不下去。
王夫人与邢夫人坐在下首，也跟着拿出帕子，假意拭了拭眼角。一旁的王熙凤更是满面堆笑，说着各色趣话，试图缓和气氛。三春姐妹则静静地站着，好奇地打量着这位新来的妹妹。
好一派“阖家团圆，其乐融融”的景象。
黛玉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孺慕之情，她轻轻挣开贾母的怀抱，端端正正地跪下，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大礼，声音清脆，却带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外孙女黛玉，给外祖母请安。外祖-母福体安泰，黛玉便安心了。”
她没有哭诉路途的辛苦，也没有提及丧母的悲痛，只是一句简单的问安，却将一个知礼、懂事、体恤长辈的形象，立得稳稳当当。
贾母愣了一下，随即更是心疼，连忙将她扶起，拉着她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细细地打量，口中不住地说着：“瘦了，瘦了，以后在这里，只管吃穿用度，万事有我给你做主。”
黛玉只是温和地应着，目光却状似无意地，扫过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邢夫人，懦弱无能，是贾赦的摆设。迎春，胆小怕事，最后被中山狼虐待致死。探春，精明能干，可惜是个庶出，满腔抱负，最终也只落得个远嫁的结局。惜春，勘破三春景不长，遁入空门。
还有王夫人……
当黛玉的目光，与那位端坐在椅子上，脸上挂着一抹慈爱笑容的妇人对上时，她心中那早己死寂的恨意，如同被投入了火星的枯草，瞬间燃起一片燎原大火。
就是这个女人。这个满口仁义道德、慈悲念佛的女人，用最温柔的手段，布下了最恶毒的局。是她，一手策划了“金玉良缘”，是她，用“孝道”绑架了宝玉，也是她，在自己病入膏肓之际，冷漠地收回了最后一丝怜悯，任由自己，在绝望中咳血而亡。
黛玉的手，在袖中微微攥紧，冰凉的指甲掐入了掌心，传来一阵细微的刺痛。这点痛，让她瞬间从滔天的恨意中清醒过来。
不急。
这一世，她有的是时间。她会像一个最耐心的猎人，看着这些人，一步步地，走进她为他们精心准备好的陷阱里。
“妹妹这一路辛苦，瞧这瘦弱的样子，可见是吃了苦的。”王夫人开口了，声音温和，充满了长辈的关怀。
黛玉抬起眼，看向她，微微屈膝，声音平淡无波：“劳太太挂心了，黛玉无状，一切安好。”
一句话，便将王夫人话语里暗藏的“你是个可怜人，要仰仗我们”的施舍意味，堵了回去。
王夫人的笑容，有了一瞬间的僵硬。
就在这时，门外一阵喧哗，一个清脆又带着几分焦急的丫鬟声音传来：“二爷，您慢点！老祖宗正和姑娘们说话呢！”
话音未落，一个身影己经如风一般闯了进来。
来人穿一件石青色箭袖，束着一根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面上如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鼻如悬胆，睛若秋波。即便怒时而若笑，即嗔视而有情。
正是贾宝玉。
黛玉的心，在那一刻，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是他。
这个让她爱了一生，恨了一生，也等了一生的男人。这个在她临死前，还在声声呼唤，却最终，与别人拜了堂的男人。
前世的记忆，如决堤的洪水，汹涌而来。共读西厢的午后，葬花词下的盟誓，手帕传情的羞涩，还有……病榻前的诀别，以及那顶刺眼的、不属于她的大红花轿。
爱与恨，痴与怨，在胸中疯狂地搅动，几乎要冲破她所有的伪装。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袖中的帕子，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冰凉的丝绸触感传来，才让她那因为情绪剧烈波动而有些发僵的手指，恢复了一丝知觉。
而另一边，贾宝玉“疯疯癫癫”地闯了进来，本是满心欢喜地要见一见传说中“神仙似的”林妹妹，可当他的目光，在看清黛玉脸庞的那一瞬间，大脑深处，仿佛被一根烧红的铁针，狠狠刺了一下。
一阵尖锐的、无法言喻的剧痛，从脑海深处炸开。
眼前，林黛玉那张清丽绝伦的脸，与另一张苍白如纸、泪痕斑驳的脸，瞬间重叠在了一起。
“宝玉，你好狠心……”
凄厉的、带着血腥味的哭喊，仿佛穿越了时空，首接在他耳边响起。
他脚下一个踉跄，脚步猛地滞住，脸上那副天真烂漫的笑容，也彻底凝固了。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满屋子的人都吃了一惊。
“宝玉，怎么了？”贾母关切地问道。
贾宝玉却没有回答。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黛玉，那双多情的桃花眼里，第一次，露出了茫然、痛苦，和一种他自己也无法理解的、深入骨髓的恐慌。
他痴痴地，一步步地，向黛玉走去，口中喃喃地，说出了那句命中注定的话语：“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
满屋子的人，都笑了起来。贾母更是乐不可支，指着宝玉笑道：“胡说！你何曾见过她？”
宝玉却不管不顾，依旧固执地看着黛玉，眼神里充满了渴求，仿佛在等待着她的印证，仿佛她的一个点头，就能拯救他这颗即将被撕裂的心。
前世，听到这句话时，黛玉的心中，是何等的惊喜与悸动，只觉得是“天定的缘分”。
可如今，再听此言，黛玉只觉得，这是她听过的，最讽刺的笑话。
见过？
是啊，你见过。你见过我为你以泪洗面，见过我为你咳血病倒，见过我为你焚稿断情，最后，还隔着一层棺木，见了我那早己冰冷的尸身。
黛玉缓缓站起身，在那双充满期盼的、灼热的目光注视下，她微微屈膝，行了一个无可挑剔、却也疏离到了极点的福身礼。
她抬起眼，平静地迎上他的目光，声音清冷如玉石相击，清晰地传入了在场的每一个人耳中。
“宝二爷安好。”
“许是，认错人了。”
一句话，如一盆腊月的冰雪，兜头浇下，将贾宝玉所有的痴情与迷惘，浇了个干干净净。
他彻底愣住了，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少女。她的眼神那么平静，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看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认错人了？
怎么会？怎么可能！
为什么？她说没见过我？为什么我的心这么慌，这么痛，好像马上要失去什么最重要的东西？不对，不对，我一定见过她！在梦里，在天上，在我忘记了的所有地方！
贾宝玉的内心，在疯狂地咆哮，可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黛玉的极致冷静与疏远，像一堵无形的墙，将他所有的热情与本能，都隔绝在外。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对自己那句引以为傲的“名言”，产生了怀疑和恐慌。
而黛玉，在说完那句话后，便不再看他。她转过身，重新回到贾母身边，脸上依旧挂着温和得体的微笑，仿佛刚才，不过是应付了一个不懂事的孩童的胡言乱语。
这次会面，她己经得到了她想要的信息。
贾宝玉，还是前世那个蠢样子。也好。
她唇角那丝冰冷的弧度，在众人看不见的角度，一闪而逝。
这颗棋子，要的就是他够蠢，才好用。
复仇的棋盘，落下了第一颗冰冷的棋子。
……
贾宝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浑浑噩噩地离开荣庆堂的。
“许是，认错人了。”
那句话，那清冷的眼神，像魔咒一样，在他的脑海里，反复回响。
一回到怡红院，他便挥退了所有丫鬟，将自己重重地摔在了床上。
那股尖锐的头痛，再次袭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无数模糊的、破碎的画面，在他眼前疯狂地闪现。
大红的盖头，白色的孝幡，一片枯萎的竹林，一方染血的旧手帕……
“宝玉，你好狠心！”
“我的泪……终于……还尽了……”
“轰——”
大脑仿佛要炸开一般，贾宝玉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双手死死地抱住头，整个人蜷缩成一团。
他不知道那些画面是什么，不知道那些声音来自哪里。他只知道，自己好像做错了一件天大的、永远无法挽回的错事。
而那个错误的核心，就是今天见到的那个，说“认错人了”的林妹妹。
不行……不能这样！
我不能失去她！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劈开了所有的混沌与剧痛。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贾宝玉的脑海中，只剩下最后一个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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